最近常常想起人生的第一趟国外旅行,当时是去了东京,待了一周。如同其他在台湾出生、长大的人一样,对于日本,我有一种既亲近、又疏离的情感,那是历史遗留与现实混合后的结果。
作者:姚谦
资料图:张风摄
成长过程中,听到过身边的许多长者提及日本的话语,有人怀念、有人怨怼,这些话语都慢慢累积在我成长过程的记忆里,进而形成了这看似熟悉又与各种猜想交织的大致印象。我是一个在外省家庭出生、长大的人,与生活在周边的人一直维持着这样一种距离的互动,习以为常。因此在我的记忆中,日本这个国度未被过度的浪漫化,也没有添加任何敌意的想象。就这样,既远又近的距离直到青春期时才被打破——那是因为日本的流行文化圈发展出来一种新的武器“偶像”,瓦解了当时还是少男的我的心。就像当今的“网红”一样,“偶像”是针对青春期荷尔蒙发展出来的“精算产业”,虽然在当时的台湾,任何文化产品都需经过送批、审查,不过仍可以通过许多渠道取得。我在刚刚兴起的录像带出租店里,定期看到上一周才在日本播出的音乐节目,不单惊叹于日本电视节目的精彩华丽,更重要的是看到他们的节目中,有与我年纪相近的少年歌手,用半童音、近白话、多手势的方式唱着我不用想象就能理解的歌曲,一下把我从电视上只见叔叔阿姨庄重唱歌的“困境”中解救出来。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启蒙,让我对日本的文艺产业有了初步的认识,我也通过这些“偶像”歌手,对日本一波新潮流的电影、文学等产生了好奇。
随着年龄增长,如同生命中的时聚时散有其冥冥之中的周期,我把关注点转向好莱坞的电影与美国流行音乐。不过有一个与日本有关的习惯是从未间断过的,一直持续到现在,让我或多或少仍能看到这一年来日本的文艺变化——每一年都收看NHK电视台于全年最后一天晚间直播的音乐节目“红白对抗”。“红白对抗”是日本娱乐媒体一年一度的盛事,参与“红白对抗”的歌手,必须是当年度音乐表现成就达到一定程度的。我每每观看,都会有种把一年的日本音乐圈一次纵观之感,这与看“春晚”节目得知谁来年会火,有着完全不同的观看心情。
在“红白对抗”的节目流程中,能看出日本音乐界是个对流派、资历、辈分有着明确伦理的江湖。在每年度的业界大聚会中,都会详细注明这个艺人参与过几回“红白对抗”,以此来彰显表演者在业内的分量;而无论是出场顺序还是表演的排场,也都隐约能窥探出日本乐坛艺人与艺人之间、经纪公司与经纪公司之间的较量与竞争。我关注的那些偶像歌手,几乎是全程站在台上为前辈们充当布景的,只有在短短两分钟属于他们自己的表演时间时,才有出声的机会。不过他们总会掠得高分贝的尖叫和掌声,开启了至今在全世界仍是固若金汤的青少年娱乐的消费生态。
当时青少年的我收看“红白对抗”的方式是:借手上有遥控器之便,快速越过那些演歌以及老歌手的表演,来回往复地看我支持的青春偶像歌手,陪他们初登场和荣耀地歌舞;但我却也在不知不觉中,被也是初登场的另一批新唱作人的作品打动。与此同时,得益于邓丽君时代感的演艺演歌能力,竟让我渐渐有了了解演歌的品味。看着VHS录像带上配的非常直白的中文翻译,对照节目上的原始日文字幕,因其中夹杂着大量可理解的汉字,我竟发现演歌的原文歌词,充满散文体的感叹,也有着新诗般的轻盈,这成了我日后课余学习日语的动机。现在想想,荷尔蒙创造出的娱乐经济的体验,原来我是参与过的,这使得我对日本乐坛有着较多面的了解,也完全能看明白今日韩流所扩散出来的娱乐环境。
现在看来,文化产业是最容易越过界线而相互影响的,向来日本音乐的步伐总会早台湾几步,当偶像团体、电子音乐、原创音乐人一波一波的潮流来去,在日本兴起后不久,台湾也有着类似的涌动现象。我在台湾唱片产业兴起时进入了音乐圈,日本是我最早取经的地方。于是当我有了第一笔积蓄可以出国旅游时,几乎没有第二个选项,直接去了东京。1987年的东京,无论是新宿的人潮,还是秋叶原电器店的灯火通明,都让我咋舌。然而我还是愿意花更多时间流连在唱片行与书店间。那几年东京的唱片行之多,反映出日本唱片产业的盛况:中型的地铁站除了有拉面店之外,几乎都会有一间小小的唱片行,由此可见当时买音乐对日本人来说就像吃一碗拉面那样平常。而那几年我几乎每年都会去几趟东京,每趟都会在行李箱里装上几十张CD带回台北。那些CD中,有些歌手、有些作品被选入当年的“红白对抗”,而我也带着参与者的心情看完年年的“红白对抗”,如同完整地见证当年一首成功作品的创制过程。伴随歌曲的旋律,我也有了相匹配的场景:山手线绕过的东京核心圈配上“Mr. Children”的《无名的诗》、从羽田机场出发跨过东京大桥往城里奔驰配上“Dreams come true”的《Thank you》……
上世纪90年代中我加入“索尼唱片”,如此才正式与日本音乐人有了深入接触,当时合作的音乐人就是如日中天的“PUFFY”与“Dreams come true”。与他们合作是愉快的,我能感受到他们对于自己的作品能有机会被华人接受,怀有一份荣耀感。这种感觉,我在那些年接触过的所有日本音乐人身上都可以感受到。我也曾受他们经纪公司的邀约到“红白对抗”现场,与他们一起观摩,不过当我知道其中的诸多限制与复杂流程时,还是打了“退堂鼓”——台下约一千多人座席的武道馆表演厅里,有限的后台中挤满了两千多位工作人员,那是一个庞大而且惊人的工程,我不想给人添麻烦。
近几年的“红白对抗”,完全反映出唱片产业以至于娱乐产业的变化。随着全世界唱片产业很明显的衰退,节目的铁规则——演唱自己当年的作品,开始被淡化;而为了收视率,“红白对抗”的内容也有了很多调整,不再仅限于音乐圈的艺人了,许多没有录音作品的艺人也受邀表演。当然这也会有令人惊喜的发现,比如2016年大竹忍的《爱的赞歌》,可以说是掀起了节目的一次意外高潮。而当年我喜欢的偶像,也随着怀念越来越浓的社会气息,偶尔受邀出现,每次都有着如同回忆自己青春般的唏嘘感伤。要说这些年来“红白对抗”最明显的调整,就是将当年成功影视作品的主题曲放入表演名单中,此外节目不再全是武道馆内的现场直播,也加入了事先预录的桥段,来交错现场的演出,或直接到武道馆外的某处,作为第二舞台直播,这都算是与时俱进的改良。
2017年的“红白对抗”,把现场转到了桑田佳佑在横滨体育场的跨年演唱会,配合他演唱NHK晨间剧《雏鸟》的主题曲《年轻人的广场》,如此便把演唱会的一个环节做成了全国电视直播。在日本,NHK的晨间剧如同日本近代史一般,深入大众的生活。《雏鸟》是一出充满对上世纪80年代欣欣向荣日本的怀念剧,听着桑田佳佑唱着这首风格近似他刚出道时的歌曲,也不禁让我想起了上世纪90年代的台湾和当时的艺文圈。2017年压轴曲是“柚子”的《荣光之桥》。去年受柚子之邀,我在为此曲填写中文歌词时得知,此曲是2004年他们为奥运会参赛选手所写的歌曲,2020年东京奥运会临近,似乎整个日本都有了把怀念过去好时光转换成梦想的期待,这首《荣光之桥》便有向低迷时光告别的意思。看着电视中的柚子在忘情地唱着,我像看一座熟悉的老城市又将消失那般,改头换面的明天已然靠近了。
一个音乐节目与一座城市仿佛是一样的,这次看“红白对抗”,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不断浮现近三十年以来去东京的一些画面,而我的人生也在断断续续的片段行进中,与东京和属于它的音乐,共度了不少时光。
(原标题:“红白”东京)
来源: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