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5日早晨,高考学生出行仪式前夕。
毛坦厂高中放假时,毛坦厂镇上的人在做什么?
我们就回家了,不在这边了。超市老板娘、家住六安市区的杨燕说。
我们也出去玩呗。店就关掉呗。内衣店老板娘、毛坦厂镇本地人黄阿姨说。
放假就休息嘛。咋办?守着(店)也没人呀,那你不回家待着嘛。服装店老板娘、肥西县人何女士说。
放假么,在家带小孩么。烧烤摊主、本地人沈家阳说,末了补一句,公务员待遇!
出租学生房的本地人不说话。他们在自家门口、店铺门面上贴白纸,纸上写着大大的学生房出租,下面通常附一行小字,内容包括单独卫生间、有空调或设施齐全,外加一行电话号码——每年6至9月,上一届高三和复读班学生毕业,新高一和新复读学生加入,镇上超半数居住人口会换成新面孔。
如今的安徽六安市毛坦厂镇,3.5平方公里的地方住了约5万人口,其中本地户籍只有一万多人,一万多人是四方赶来做生意的外地人,他们和另外一万多陪读家长一样,环绕在这所被称为亚洲最大高考工厂的中学周围。
人如潮水般涌入又退去。在这个大别山里的小镇,人们仿佛共享着同一脉搏——它随教室钟声的节奏而跳动。
汉堡奶茶店老板娘武成会在后厨,准备夜宵时间要卖的汉堡和小食。
来毛坦厂镇还没有三个月,武成会就有些后悔了。
她是安徽省六安市人,去江苏无锡打工二十几年,挣下一套房子,养大一双儿女。眼见着儿女即将成家立业,自己的年纪也四十有五,她松了一口气,心想,开小饭店太辛苦,不如卖了回家去,做点轻松的小生意。
听人说毛坦厂高中光学生就有两万多人,离六安市区也只有六七十公里,她便来了。可巧,学校北门口正对的马路西侧第一家店门面要转让,她盘下来,开起了汉堡奶茶店。原店主做的是同样的生意,机器现成,原料的进货渠道也全都告诉了她。只需换个招牌,操作起来也简单。总比开饭店轻松些,她想。
没想到,从此过上了每天早晨五点半之前起床,晚上十一点半后才能睡觉的日子。
没办法呀,学生早上六点钟走一趟。武成会坐在吧台后面,胳膊从左向右一挥,正是学生们顺着马路进学校的方向。
毛坦厂高中六点一刻开始早读,不住校的学生从家里往学校走,路过这家店正好是六点左右。
几乎同一时间,附近的包子铺、煎饼果子摊、粥车、馄饨店……凡是能卖早饭的,全都开张了。几十个小摊儿一字排开,分列于校门正对的马路两侧。
热腾腾的白气冲破了清晨笼罩着小镇的淡青*薄雾。毛坦厂镇醒了。
校门在七点一刻左右大开,早读结束的学生们蜂拥而出,3分钟内,总长近200米的马路被全线占领。
武成会手脚麻利地收钱、找钱、取汉堡、拿奶茶、装袋、放吸管,一气呵成。她不敢放慢速度,学生们即便不开口,麻烦快一点的表情也写在脸上——七点半就要进班,来回路程加上买早饭、吃早饭的时间,一共只有十五分钟。
店铺门面带二楼四个小单间,一年租金7.5万元。武成会自己住一间,把剩下三间以7000元一年的价格转租给了陪读家长。我算过的,房租抵掉,这个门面一天150块钱。武成会说。每天要有至少三百元的营业额,才能抵消掉原料和租金成本,这还没算初始投资、人工费,以及预计将生意惨淡的暑假。明年,房东已经说了,租金要涨到8.7万元。
沈家阳的烧烤摊就摆在学校北门口。
六月的南方,午后的太阳明晃晃晒着,出门不消五分钟就是一身汗。店铺们都安静下来,镇上最响亮的声音,来自偶尔经过的红*电动三轮,当地人称蹦蹦车。在这个没有出租车的小镇,这是唯一的公共代步工具,镇内随便跑,只要不下到村里,去哪儿都是三块钱。
一周中,只有周日的午后是特殊的。学生们有三个小时休息时间,相比起平日来,算是奢侈的半天假。这是小镇上宾馆生意最好的时候,没有陪读的家长会趁这个时间来看望寄宿的孩子,花七八十元开一间四小时的钟点房,让孩子们好好洗个澡,休息一下,帮孩子们洗洗衣服,说说话。来得早的家长,周六晚就会在宾馆里过夜。
2016年6月3日和4日两天,有宾馆的价格翻了一倍。3日是复读学生放假,4日是应届高三学生放假,5日早上则是毛坦厂中学著名的万人送考仪式:早上8:08,如同欢送出征的战士,激昂的校园广播响起,成千上万送考的老师、家长挤在校门口,他们挥动着某地产商赞助的送考小红旗,夹道目送载着高考考生的19辆大巴车开出校门,驶往六安考场。
毛坦厂中学位于大山深处,却是一所有77年校史的省重点高中。这所学校以数量庞大的高考考生闻名,截至2015年11月,学校占地1500余亩,教职工780余人,教学班200多个,在校生近2万人。
2016年6月6日下午五点整,马路两旁的摊位都已出摊。
今年不算人多。以前好热闹,早上几十辆车,下午几十辆车。早上开出去的时候还要放鞭炮,从8:08开始一直放到车走完。现在学籍在其他地方的学生不能在六安高考了,私家车也多了,(参加出行仪式的)人一年比一年少。校门口超市老板娘杨燕很淡定。
杨燕是六安市人,从前在上海市松江区九亭镇开小超市。四年前大女儿上初中,她就和丈夫一起来到毛坦厂镇,以每年十几万元的价格,租了校门口这个一百来平方米的铺面。租金比市里还贵。她抱怨着。
镇上的店越来越多,2015年,学校东门附近又开了一家大润发超市,小超市就更难维持。杨燕感叹生意难做,却还是没打算离开。大女儿如今在毛坦厂高中读高一。不陪读,孩子辛苦啊,要洗衣服、烧饭,哪有时间?杨燕说。
和武成会差不多,她维持着朝六晚十一的作息。平日的下午,就常坐在门口的收银台后面,半打着瞌睡守店。收银机旁边放着最近热销的商品:一摞透明的文件袋,几袋真空包装的粽子,还有几盒大红*的状元糕——这是每年高考前才会进的货。平时谁吃这东西,又不好吃。就是图个口彩,图吉利。杨燕说。6月4日下午两点到三点的一个小时内,状元糕就卖出去了六盒。
下午五点多,学校的铃声响起。所有的小摊和店铺早已严阵以待。穿着黑白*校服的人流熙熙攘攘,像流动的八卦图。早出来的一拨可以进店里坐着吃饭,大部分都是买好提走,或者在路上直接打开,一边往回走一边吃。筷子在空中上下翻飞,满街飘散着食物的香气。
六点过后,马路上再次只剩下两列空摊。若不走进两边的店里,站路当中放眼望去,能看到的人影大概不足十个。半小时前人群摩肩接踵的景象,一时间仿若幻觉。又好像回到了早晨八九点,或者下午三四点时的模样。
沈家阳的烧烤摊出街了。他是这条马路上做生意的人当中,为数不多的毛坦厂镇本地人。本地人年轻的都在外面打工。四十岁以上的都在家玩了。他呵呵笑着说。他从前也在江苏昆山卖烧烤、摆夜宵摊。三年前孩子上小学,才回来了。在家要带他啊,没办法。
家离学校有段距离,在学校附近租门面又太贵,他于是又干起了老本行。白天在家洗菜切菜串串儿,荤串儿是现成的,但也得全部烤熟放着,这样出摊的时候只需在火上稍热一下。高三和复读班没放假的时候,一天准备原料就得六七个小时。
2016年6月5日晚十点五十五分,走出校门回家或买夜宵的学生。
生意的唯一高峰期是晚上十点五十之后的半小时。学生们下了晚课放学,回家的会路过他的摊儿,寄宿的也多半饿得前胸贴后背,总要出门来买点夜宵。但相比较而言,沈家阳还是怀念在昆山做夜宵的日子:摊子能开到凌晨五点,总是有人来的,烤串儿也能平均每串多赚一块钱。
他也羡慕有门面的人:他们可以做社会上的生意,不只做学生。社会上的人爱进店里吃,我们这儿没地方坐。现在他只能抓紧时间做学生生意,薄利多销,每晚卖出去几百串,平均有200多元的利润。
高三和复读班学生去参加高考之后,顾客骤减。6月7日晚上十一点半,摊店们陆续准备打烊。小老板们互相寒暄着,沈家阳跟对面卖包子蒸饺的店老板吐槽:今天晚上一百串都没卖到!没人啦,现在每天就这样了。只能等下半年喽。
灯光黯淡下来。半小时后,整个小镇和毛坦厂高中一起,陷入了沉静的睡眠。
这样一个单间(带独立卫生间),租金为七千元每学期。
十年前,毛坦厂镇除了明清老街,就只有一条主街道——元亨路。如今,这条总长不到一公里的路一端连着镇政府,另一端就连着学校正门口那条摆满小摊的马路,三米宽的门面一家挨着一家,大多是外地人开的服装店、鞋店、杂货铺……
如果不是毛中的发展,我们就是一个贫穷的山区小镇。毛坦厂镇政府工会主任张友胜在接受界面新闻采访时说,在十多年前,这里的主导产业还是农业,而现在,教育产业当仁不让成了支柱产业。
外地人做生意,本地人赚房租。
在服装店老板胡小姐看来,镇上活得最舒服的,还是家离毛坦厂高中近的本地人,这里房租有的比北京上海还贵!她说。
毛坦厂镇四处可见学生房出租的广告。学校北门外步行十分钟距离内,带木板床、桌子和空调的小单间,开价为5500元/学期,即年租金11000元。洗手间两家共用,有太阳能热水可以洗澡。有独立卫生间的要7000元/学期。
厨房通常都是几家公用的。若要带独立厨房,哪怕只有两三平方米,只能摆下一个水台加一个灶,价格也是要上万元每学期的。离学校越近的,毫无疑问,就越贵。
东门那边带单独厨房卫生间的,一万八的都有,一年就是三万多。房子多的一年能挣五六十万元。化妆品店老板娘王云说。她是本地人,家住镇上客运站附近,离学校比较远。二十年前,她从毛坦厂高中毕业的时候,毛坦厂镇完全不是如今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