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顾寿山老师(右)的开导下,肖冬的脸上有了笑容
1月27日凌晨,20岁的桦甸男青年肖冬(化名)在伊通街头被6人莫名强行押上捷达车,在遭受胁迫作案过程中,1月28日凌晨,他被桦甸市夜巡公安干警解救。从遇险到获救,在被拘禁的24小时里,年仅20岁的他经历了怎样的生死纠结?他会如何面对这场虎口脱险的余悸?3月11日,新文化记者邀请著名心理学专家、吉林省心理教育协会常务副秘书长顾寿山老师,专程前往桦甸市东崴子村给肖冬送去心理关怀,帮助他和他的家庭走出阴霾。
坐着、蹲下,肖冬变换了几次姿势,最后点了一支烟,蹲在火炕上,开始了与我们的交流。
夹着香烟的右手从始至终抖个不停,一副黑*镜框后面,间或波动的两道光里没有惊恐,只是黯淡的游离。
事情过去一个月,想起来的时候慢慢少了,也还是有点害怕。文弱的肖冬说,单薄的身体在缭绕烟雾里些微晃动。
生日
他恐怕一生也无法忘记,自己20岁生日那天,母亲眼中的泪水和口中的呢喃
大儿子,看,蛋糕好看不?给谁过生日呢?来,吹蜡烛吧!肖冬像个孩子一样,被母亲紧紧揽在怀里,听着妈妈的轻声细语,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他恐怕一生也无法忘记,自己20岁生日那天,母亲眼中的泪水和口中的呢喃,那关怀让他觉得温暖、安全,他能感受到母亲心底的疼痛,如同他心底的恐惧一样清晰。
从记事儿开始,一直到初中毕业离家打工,肖冬从未怀疑过生活的美好,人们的友善。直到19岁的最后一个礼拜,生存的能力和尊严,被意外剥夺了24小时,又幸运地失而复得,而后在恐惧中蹒跚,如学步般踉跄着重建对生活的渴望和态度。那黑*的24小时,同母亲怀中的20岁生日一起,变成生命中的胶片,存于肖冬的记忆播放器,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敢肯定。
关于生日的场景是肖冬母亲提到的,儿子受到如此大的伤害,对于母亲是超出生命承受之重的痛苦。对于肖冬来说,这个生日不仅仅是惊恐过后的温暖和安全,对母亲的愧疚和担忧更为甚之。于是,我们与肖冬的交流是在非常安静的环境下进行的。我们要求他的家人暂时回避,将家里的那间房留给我们,你或许有不愿意让母亲知道的关于这件事的细节,你的名字和容貌也不会出现在报纸上,我们只是朋友,你可以跟我们说你所有想说的话。这是我和顾寿山老师的开场白,实际上,这确实营造了一个不错的氛围。
遭绑
刚走出网吧,被对面人行道上三个口罩遮面的年轻人叫住,打听一家旅店的位置
肖冬在长春打工一年多,每月3000元工资自给自足。春节前的1月26日,公司没了订单提前放假,肖冬准备和朋友到伊通厮混一天,第二天再返回老家。所谓厮混,就是一起在网吧玩个通宵,这样可以省下住宿钱。事情就发生在那个夜里。
1月27日凌晨1点多,身边的朋友熟睡中,肖冬走出网吧寻找便利店想要买个打火机。刚走出网吧,被对面人行道上三个口罩遮面的年轻人叫住,打听一家旅店的位置,肖冬回了句不知道便继续行路,黑天戴口罩挺特别,觉得有点不对劲。肖冬回头看了一眼,和三个年轻人对视后分道而行。
几分钟后,肖冬从便利店里出来准备返回网吧时,一辆老款白*捷达车迎面驶来突然停在身边,车里跑出6个人把肖冬围在中间,什么话都没说,(我)愣神的工夫就被踢倒了,打了好几分钟,塞进了捷达车。
肖冬觉得脸上像是被撕开了几道口子,左眼像要爆开,张不开、合不上,能看到的只有一片红,整个人好像不是自己的,脑袋浑浆浆一片。说话的时候,肖冬手里的香烟燃到了尽头,他又吸了一口,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接着说,自己恢复意识的时候,是被人一个嘴巴打醒的,他们让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但东西其实都是他们自己掏出去的。
你当时心里想起什么?是遇到了坏人吗?顾寿山用一句问话暂时打断肖冬的回忆,以使他有些激动的情绪安静下来。我当时想了,这是咋回事啊?为什么这样?他们想干什么?是抢劫吗?干嘛抓我呢?他们要把我怎么样?肖冬努力回忆当时的场景和内心变化,可是,他们有刀,我不敢多说话。
囚车
前面一个司机,一个副驾驶,后面算我一共5个人,我被夹在中间,左右都有人,我腿上还坐了一个,旁边也有一个人坐别人腿上
捷达车径直不知开去哪里,黑夜里只有车灯的光亮,肖冬感觉眼睛热乎乎的,看不清楚车上的这些人是什么模样,有3个人将口罩褪到下颚,另外的3个人坐在车里也戴着口罩,肖冬被夹在车里。
前面一个司机,一个副驾驶,后面算我一共5个人,我被夹在中间,左右都有人,我腿上还坐了一个,旁边也有一个人坐别人腿上。肖冬说,他一直处于混沌的状态里,浑浑噩噩,只能听得见说话。
在行进的牢笼中,一把钢刀冰冷地拍打在他的脸上,老实点,让你干啥就干啥,别喊,不许报警!肖冬记得这样的话,一路上,他们都这么警告我。
大概20分钟以后,捷达车开到了一片空旷地,肖冬被拖下车,扔在地上,几条钢管轮番砸在胳膊上、腰上、后背,身体成了沙袋,招架着拳脚和钢管,我当时只是抱住头求饶,我说我的东西都给你们了,别打了。可他们不停手,打了好几分钟,不对,好像有十几分钟吧,记不清楚,反正很长时间,我的感觉是这样。在那样的情况下,肖冬只有尽可能地保护自己少受一点伤害,尽管这样的努力很苍白。
他们为什么这么打你?你反抗了?我问。没有啊!哪敢反抗?他们掏走我东西的时候,把我的手机扣下了,我身上的几块钱和银行卡也都被拿走,我告诉了他们银行卡的密码,但是里面只不到100块钱,可能他们是因为没抢到钱才又打我的,这是我后来自己琢磨的。当天晚上,我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去查我的银行卡,很可能是去了,我迷迷糊糊地没发现。要不然,他们干啥这么打我?肖冬还是很安静,声音里有些颤抖,又点了一支烟。
你能记得他们的样子吗?我问。具体的说不太清楚,开车的是一个30多岁的,穿黑*皮夹克,其他人都跟我的年纪差不多,其中3个穿黑*棉服,另外两个人一个穿绿*棉服,另一个穿黄格子棉服的,耳朵后面有个纹身,一直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肖冬觉得,最后这两个人应该是这伙人的头目,那个黄格子纹身更多地扮演发号施令的角*,在肖冬的记忆里,几乎所有的谩骂、殴打和胁迫,都发起于这两个同他年纪相仿的男子。
事实上,在警方后来的调查中发现,开车的30岁男子才是这伙人的大哥,他将这几个年轻人笼络在一起,到处流窜作案。而他在肖冬记忆里,只是一个司机,车是他的,仅此而已。原因很简单,他在整个过程中,只是负责开车,没听到他说过什么。
在肖冬的直观感受里,绿*棉服和黄格子纹身才是最可怕的,现在还是有些害怕,在街上看到穿同样衣服的人,心里会不舒服,会打怵。说到这儿的时候,肖冬眼神里的迷茫一览无遗,还有些惊恐。
你不用担心,这是正常的条件反射,会在你心里存留一段时间,时间久了,你自己能够克服这种反应。现在距离你那段经历才一个多月,相信我,这种感觉不会给你留下后遗症,放心!顾寿山平和而笃定的一番话让肖冬嘴角扬起一丝笑容,我也这么想,我不能一辈子都这样吧,早晚有一天会好的,就像我被他们抓起来的时候,我就想着自己可能还有机会回家!
偷盗
肖冬被喝骂着从食杂店里搬运成箱的面包和饮料,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散了架,但内心的负罪感更加猛烈
在被囚禁的24小时,肖冬说他一直都有一个念头,自己应该可以再见到母亲,回到桦甸那个温暖的小家,他知道这种念头就叫希望。但他也曾怀疑,自己或许会被这些人无限期地看管,或许是被迫与他们为伍,或者会没了命……总之,那24小时里,生的权力不在他的掌控之内,但他至少可以把握希望的存在。
只不过,那个黑夜对肖冬来说太过漫长。在遭受了一通暴打之后,捷达车一刻没有停下,向磐石方向行进。满身的疼痛和疲惫,已经让肖冬精疲力竭,昏昏沉沉中,肖冬几次睡去,又几次被人抽打耳光,他们不让我睡觉,就这么折磨我。
途中路过一家食杂店,车上的6个人砸开食杂店,偷走里面的小食品,肖冬被喝骂着从食杂店里搬运成箱的面包和饮料,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散了架,但内心的负罪感更加猛烈,从小到大没打过架,没欺负过人,他们让我做这种坏事,我真的不想,但我不敢不做啊,他们有刀!
小伙子,那不是你情愿去做的,在那种情况下,你没有别的选择。黑天,你不知道自己在哪,跑不掉,你为了保护自己,被迫帮他们搬东西,这说明你有自我保护的意识,你很聪明,也知道是非,你现在心里有这种感觉,说明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对吗?顾寿山感受到了肖冬言语中的自责、愧疚和难解的心结,几句温暖的开解,让肖冬紧锁的眉头些许舒展。
对,您说得对。我当时也在想,他们会不会让我加入他们一伙,跟着他们一起干犯法的事?要真是那样,我绝对不会答应,肯定还是要找机会逃走的。肖冬说。
对啊,这更说明你内心很善良,而且你有思考的能力,你会给自己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你这么年轻,身上有这么多的优点,更应该相信自己,对吗?顾老师说。
嗯!肖冬坚定地点了点头。
折磨
他们把我拉到河边,让我把上衣脱得一干二净,跪在冰面上,然后让我在上面滚来滚去,他们把我围在中间,拿着手机一边录像一边大笑……肖冬觉得这简直是一种羞辱,是他为活着离开付出的最大代价
终于盼到了天亮,捷达车开进磐石市区。车上的6个人从后备箱里取出偷来的食物各自填饱肚子,唯独把肖冬晾在一边。肖冬早已饥肠辘辘,但对于车上6人狼吞虎咽的场景却并无心思,他说,那个时候想的是自己该如何发出求救的信息,能否找到脱身的机会。老实点,不许喊,不听话打断你的腿!这样的威胁在过去的6个小时里始终缠着他。
在磐石,一个穿黑*棉服的年轻人下了车,拿走了肖冬的手机;行进到红旗岭镇的小村子,司机下了车进了一个大院,绿*棉服和黄格子纹身把偷来的食品搬进了院子,那可能是司机的家。肖冬这样推断。这期间,肖冬留在车里,两个黑*棉服的年轻人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这是被拘禁以来,肖冬面对的最松动的看管。我那时候想过推开车门逃跑,可那是在村子里,周围没有人,往哪里跑?他们身上还有刀……肖冬现在庆幸自己当时没有冲动,不过曾有一段时间,他又想,我是不是太懦弱了,如果我当时勇敢一些试着逃走,可能会成功呢?我就不会受到后来的屈辱。
在红旗岭逗留的时间很短,绿*棉服和黄格子纹身从院子里走出来,开着车离开,那个司机这次没有上车。1月27日中午,捷达车开进了呼兰镇的一个小村子。黄格子纹身的家就在这个村子里。肖冬被推进了屋里,在磐石下车的那个穿黑*棉服的年轻人也到了那里。
屋子不大,一张火炕,几把凳子。绿*棉服和黄格子纹身躺在炕上睡了起来,肖冬在三个人的看管下,终于得到了一点休息的机会,吃了几口偷来的面包,肖冬也闭上眼睛坐在凳子上沉沉地睡了一觉。一个响亮的耳光,惊醒了沉睡的肖冬。他们把我拉到河边,让我把上衣脱得一干二净,跪在冰面上,然后让我在上面滚来滚去,他们把我围在中间,拿着手机一边录像一边大笑……肖冬声音有些激动,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眼泪不停打转,说着说着停了下来,猛地吸了口烟。但眼泪终究没有掉下来。
他们这是干吗?我问。我也不清楚。我求他们别这样,我说我把东西都给了你们,也听你们招呼,什么时候放我走?他们只说到时候就会让我走,但是却没有放过我,把我当玩具一样让我在冰面上滚……肖冬觉得这简直是一种羞辱,是他为活着离开付出的最大代价。20分钟后,肖冬已然失去了知觉,感觉自己像个冰人,即便如此,他依然被带到一处楼道里又一次遭受了暴打,他们警告我,不许报警,还给我录音,让我说身上的伤是被朋友无意伤害的,到伊通就是为了偷东西。这样的折磨让肖冬一度绝望,他觉得自己或许不会再有机会逃脱,一切只得听天由命。
小伙子,你这么做是对的。如果你当时因为害怕或者存有侥幸心理,能跑就跑,跑不掉就任凭发落,那就是绝望的表现。这说明你很理智,而且一直心里都有希望,知道怎么才能保证自己安全,是不是?可能你觉得尊严上受到了伤害,但是跟生命相比,跟你最终的结果相比,哪个更重要?你这样想,是不是好一些?顾老师的肯定,让激动中的肖冬缓缓地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