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齐白石
的诠释空间中,吸引众多诠释者的方位是文人画:
“
齐白石
是中国文人画的集大成者,是文人画金字塔的尖顶。
”
不少艺评家喜欢如是说。
说到
齐白石
与文人画的真实关系,李蒲星认为:
齐白石
之所以伟大,并非因为他是文人画的集大成者
;集大成者只不过是继承者的另一种说法,是伟大不起来的。恰好相反,将
齐白石
推上历史地位的不是他继承了文人画的什么,而是他的“
去文人画
”
创造。他的
“
去文人画
”
既延续了文人画最后的余晖,也终结了文人画的历史。笔者同意这个结论。只是此时不想以此去讨论文人画的历史变迁和齐白石继承了什么、去掉了什么,而是想聚焦于那句名言
“
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
”
。
“
似
”
与
“
不似
”
的讨论,自文人画兴起以来,就没有停止过。最有代表*的是宋代苏东坡所说:
“
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
”
元代倪云林进一步发挥为
“
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
”
。他们的本意并不是完全排斥形似,而是反对一味追求形似,强调
画家
的主观因素,强调对自然物象
“
神
”
的感悟和意趣的抒写。应当说这是对前人
“
以形写神
”“
应物象形
”
理论的一种文人式的理解和发展,也是对当时某种
“
匠气
”
倾向的反驳。
到明代,讨论有所深入,出现了很有辩证意味的
“
不似之似
”
论。最先提出的是明初王绂,他在《书画传习录》中阐述苏东坡上述诗句时,发挥道:
“
东坡此诗盖言学者不当刻舟求剑,胶柱而鼓瑟也。然必神游象外,方能意到环中。今人或寥寥数笔,自矜高简
;或重床叠屋,一味颟顸。动曰不求形似,岂知古人所云不求形似者,不似之似也。”
这似乎又是对另一种不良倾向的反驳。既要
“
不似
”
,又要
“
似
”
,就是反对那种表面逼真,貌合神离的形似,而要追求情真意浓的神似。
“
不似之似
”
论对明清文人写意画颇有影响。齐白石敬仰的青藤、八大、石涛都曾说过类似的话。徐渭就曾在《百花卷》题诗中写道:
“
葫芦依样不胜楷,能如造化绝安排。不求形似求生韵,根拔皆吾五指栽。
”
又题画蟹图:
“
虽云似蟹不甚似,若云非蟹却亦非。
”
石涛也在题画中再三说:
“
天地浑溶一气
……不似之似似之。”“
不似之似当下拜。
”
以上这些说法,是古代文人画家们的表述方式,明显地带有各自时代和身份的烙印。齐白石作为一位出生于农村、由
“
画工画
”
进入
“
文人画
”
领域的
20世纪画家,他与古代文人画家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有着根本区别。伴随他毕生的儿童情结、农民情结、民间情结,决定了他的诗文书画虽“
雅
”
亦
“
俗
”
。用淳朴、晓畅却又耐人寻味的语言,表达独到的理念和情怀,是他的特*。
“
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
”
是典型的齐白石语式,这种表述既避免了
“
不求形似
”
说可能被曲解的片面*,也避免了
“
不似之似
”
说的学究气和含糊*。具有通俗易懂、深入浅出的特点,而且拓展了更为广阔的思考空间。对于白石老人来说
“
似与不似之间
”
其实是一种艺术境界,一种审美理想,只不过一般人往往将之导入
“
形神论
”
的窠臼。在较新的关于齐白石的研究中,马鸿增将
“
似与不似之间
”
提到中西绘画的界线高度的看法,是颇具眼光的。
在人类的童年期,即原始社会时期,无论中国还是西方,原始艺术的创造者们由于认识水平和表达水平的限制,作品都处于自发的
“
似与不似之间
”
状态。形象简略,夸张,突出大的动势,具有
“
天然去雕饰
”
的美感。在那一时期,中西绘画的差异几乎察觉不出来。
但在其后的发展历程中,国家、民族的形成,不同地理条件,不同政治、经济、文化背景,自然而然地造就了审美观的差异*,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民族*、地域*。讨论中西绘画分野的论著很多,无需我赘言。我只从
“
似
”
与
“
不似
”
的角度来说,西方绘画古典写实主义将
“
逼真
”
和
“
镜子
”
的功效发挥到极致,而到
19世纪后期20世纪初,又出现了完全脱离自然客观对象的抽象主义。从极端的“
具象
”
到极端的
“
抽象
”
,西方自有其内在的文化逻辑,我们不必妄加评论。
我要强调的是,纵观中国画发展史,从未出现过如西方画史的两极,而始终处于两极之间的
“
意象
”
状态。这种
“
意象
”
游走活动的空间开阔,大体上有两种表现形态:一种是侧重于借物写心,以文人水墨写意画为代表
;另一种侧重于装饰意趣,以工笔重彩画为代表。从根本上说,它们都属于“
似与不似之间
”
。
以上问题还可以继续延伸。当
“
似与不似
”
被视为对立两极时,对
“
之间
”
的理解便成了这句话整体精神的关键。《论语》第九章
“
子罕
”
篇中有句:
“
子曰:
‘
吾有知乎哉
?’
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
;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孟子衍生其意:
“
执中无权,犹执一也
”
。一般人据此以为齐白石说的
“
似与不似
”
是两极
(端),“
之间
”
是
“
中间
”
,那么绘画可似可不似。更有等而下之的是以此来为自己无技无艺,无造型能力,只语
“
怪力乱神
”
瞎涂乱画而辩护,其实是忘了白石翁此语还有
“
妙在
”
二字。不知
“
执中无权,犹执一也
”
的
“
中
”
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中间状态,而是
“
执中
”(此处可解为一语中的的中<音重>)。即是把握了轻松的精准,把握了“
似与不似
”
的本质,把握了
“
神
”
才是最关键的。如何才能做到这些呢
?应该是避免“
执中无权
”
,即不知
“
权变
”
,不知
“
似与不似
”
之间的微妙关系。《中庸》中说
“
舜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
”
,是这种中国智慧之用于政,齐白石所言
“
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
”
,则是此一思想用于艺、通于中国审美,这正是白石翁的高明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