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写照》,2019
高尔基 著 巴金 译
可以文化|浙江文艺出版社
列夫·托尔斯泰(节选)
这本小书是根据我在奥列依节(Oleise)写的一些片段的笔记编成的。那时候托尔斯泰住在加斯卜拉(Gaspra克里米亚温泉小镇),他起先患着重病,以后病渐渐好起来,就在那儿养息。
我当时随随便便地在一些纸片上写下这些笔记,我以为它们已经散失了,可是最近我又寻到了它们中间的一部分。我在它们后面附了一封未写完的信,这封信是当初我得到列夫·尼古拉耶维奇(Leo Nikolaevich托尔斯泰)离开雅斯纳雅·波良纳(Yasnaya Polyana托尔斯泰故居)“出走”和他去世的消息时写下来的。
Maria Andreyeva和高尔基
我现在发表它,一个字也没有修改,完全依照它原来的内容。而且我也不把它写完,因为不知道什么缘故,我总觉得要写完它是不可能的。
1、
比一切其他的思想更常来苦恼他的,显然就是关于上帝的思想。有时候它好像并不是一个思想,却是对于某种他觉得是比他高的东西的顽强抵抗。
关于它,他所说的话倒比他所想说的少得多,然而他始终在想着这个问题。我不相信这是一个年老的征兆,一个关于死亡的预感;我以为这是从他那出色的人的骄傲上来的,并且多少还有一点是从一种屈辱的感觉上来的:因为像他列夫·托尔斯泰这样的人还不得不拿自己的意志去顺从某种链状球菌,这件事叫他感到耻辱。
倘使他是一个自然科学家,他一定会推想出一些天才的假设,而完成一些伟大的发现。
2、
他的两只手生得很古怪:它们难看,上面高高低低地布满了胀大的血管,然而它们又显得富于特殊的表现力和创造力。莱阿那多·达·芬奇可能有这样的手。人有这样的手便可以做出任何的事情。有时候他一面说着话,一面伸动他的手指,渐渐地把它们捏拢成一个拳头,随后又突然放开,还说几句美丽的、很有意义的话。
他好像是一位神,却又不是沙白阿斯(Sabaoth天堂的主人),也不是奥林普斯山上的神,他是一位“坐在金色菩提树下的枫树宝座上面的”俄国神,他并不十分威严,可是他也许比所有其他的神都更聪明。
3、
他对待苏列尔席次基(Sulerzhizky)用的是一种女人的温存。对待契诃夫他却用了一种父性的爱,这里面含得有一个创造者的骄傲的感情;而苏列尔则引起了他的温存,一种持久的兴趣和一种连魔术家也似乎永远不会感到厌倦的赞赏。这种感情中或许有一点点可笑的成份,就像一个老处女对一只鹦鹉、一只小狗或一只雄猫的爱那样。
苏列尔是一种从某一个完全陌生的外国飞来的可爱的、自由的小鸟。像他这样的人要是有一百个的话,那么就可以把一个外省城市的面目和灵魂改变过来。
他们会毁坏那个城市的面目,并且在它的灵魂里装满那种追求狂热而出色的恶作剧的热情。要爱上苏列尔,是容易的,并且是愉快的,所以我看见女人们对他冷淡的时候,我居然感到了惊讶和愤慨。
也许在这冷淡下面隐藏了一种谨慎。苏列尔也并不是可以信任的。他明天会做些什么呢?也许他会去丢一个炸弹,也许他会去参加酒店的唱歌班子。他有着足够三个人同时消耗的精力,又有像烧红的铁块那样发射火花的生命的火。
然而有一天托尔斯泰却对苏列尔大发脾气。列奥波立德有一种无政府主义的倾向,常常热烈地谈起个人的自由。而在这种时候,列·尼总要把他嘲笑一番。
我记得苏列尔席次基在什么地方弄到了一本克鲁泡特金公爵写的薄薄的小册子。他兴奋起来,整天大吹无政府主义的真谛,并且滔滔不绝地大谈哲学。
列伏希卡,不要讲了,我听腻了。
列·尼厌烦地说。
你像一只鹦鹉似地老是在重复着一个字眼:自由,自由。……它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倘使你得到你所想的、你所想象的那种自由,那么你会给它引到什么地方去呢?从哲学的观点来说,是到虚无。而在生活中,在实际上,你会变成一个懒人,一个寄生虫。要是你真是像你所说的那样自由了,那么还有什么来把你跟生活,跟人们联系起来呢?
你看鸟是自由的,然而它们还要造鸟窝。至于你呢,你连一个窝也不肯动手去造,你像一只公狗那样,到处去解决你的性欲。你认真地想一想,你就会看见,你就会感觉到归根究底,自由不过是空虚,是无限罢了。
他生气地皱起眉头,沉默了一会儿,又压低声音说下去:
耶稣是自由的,佛陀也是自由的,他们两个人把全世界人所犯的罪担在自己的肩上;他们自愿地做地上生活的俘虏。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比他们走得更远一点。……至于你,至于我们……我们做过了什么呢?我们都在想法免除我们对我们邻人的义务,然而使我们成为人的却正是这种义务的感情,而且要是没有了这种感情,那么我们就会活得跟禽兽一样了。……
他带了讥讽的微笑接着往下说:
现在,我们还在辩论所谓较好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一种生活。辩论的结果不会有多大的好处,可是也不会太少。譬如说,你在跟我争论,你气得那么厉害,连你的鼻子也变青了,可是你却不动手打我,连骂也没有咒骂过我。然而要是你真正觉得自由了的话,你会把我痛打一顿,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再接着说:
只有在我周围的一切人和一切事物跟我一致的时候,我才是自由的,然而到了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存在了,因为我们只有在冲突与矛盾中才感觉到我们自己。
他好像是一位神,却又不是沙白阿斯,也不是奥林普斯山上的神,他是一位“坐在金色菩提树下的枫树宝座上面的”俄国神,他并不十分威严,可是他也许比所有其他的神都更聪明。
——高尔基|巴金 译
—Reading and Rereading—
《文学写照》,2019
高尔基 著 巴金 译
可以文化|浙江文艺出版社
可以文化·浙江文艺出版社
题图:托尔斯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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