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来自越南的作家,于1969年参军参加抗美斗争,越战期间在大名鼎鼎的第27青年旅服役。
保宁服役的营队最初有500人,战后仅有10位幸存者。他是其中之一。
保宁在1975年越战结束后退伍上大学,19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1986年,越南的文学界兴起了一场革新浪潮,在这个背景下,保宁写出了享有“东方战争文学的标高”之称的长篇小说《战争哀歌》。
这部小说以越战为背景,一反越南军事文学数十年来一味歌颂保家卫国的基调,转而揭露战争所带来的巨大创伤,真实再现了战争的残酷和参战士兵的凄惨命运。
《战争哀歌》自1990年在越南出版后,一石激起千层浪,使得越南公众对越战的看法发生了巨大变化。而这种变化又迫使越南政府去面对和处理战争所遗留下来的问题。甚至连美国人自己都说,美国的政治家与政策制定者都应该读一读《战争哀歌》。
全书以主人公阿坚和阿芳的爱情故事为主线,描述了他们一同经历的年少青春与美好,随之被卷入战争所度过的残酷和血腥,以及在战争结束后,爱情、生活甚至精神都被彻底粉碎的人生。
《战争哀歌》的叙述手法,有时是阿坚的第一人称,有时是作者的第一人称,有时又是第三人称,这种多重的叙事方式,穿插结合,时空不断跳跃来回,如一疯人的思绪。保宁布下了一张网,对叙事和细节的展开极具掌控力,这种困难的写作手法,令人肃然起敬。
越战摄影 Horst Faas
在《战争哀歌》的美国读者群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就是那些越战的老兵。他们身心都创深痛巨,回国后又受到冷遇,很多人患有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因此,他们一直在苦苦思考那场战争的意义。
参加战争的一些人从来就没有想明白。但是,战争定义了他们的人生,永远地改变了他们。
保宁是幸运的,因为他不但是越战的幸存者,而且还成为了连连获奖、饮誉世界的作家;但保宁更是不幸的,因为他年纪轻轻就被卷入了那场异常残酷而且漫长的战争,而且在战后又经受了战争所带来的创伤、理想破灭的痛苦与政治上的种种磨难。
在中文版序言中,保宁回忆起了童年时因为父亲到北大教书而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我识字不久就有机会阅读翻译成越南语的中国文学作品。从司马迁的《史记》到中国古典文学的四大名著,以及20世纪的中国文学作品,尤其是鲁迅的作品,我都读过不少。”
越南乡村
《战争哀歌》出版30年来,推出了十余种语言译本,但他最希望这本书能有中文版,如今终于实现了这个愿望。
他一直记得,《战争哀歌》在越南出版时,父亲倒了一杯葡萄酒来祝贺,喝酒时还朗诵了王翰的《凉州词》: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他先用汉语朗诵,又用汉越音读给我听。至今,那动听的诗歌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小说选读
越战摄影 Charlie Haughey
战后,第一个旱季迟迟不肯光顾B-3前线的北翼后方根据地。10月过去了,接着11月也过去了,这里却仿佛还在雨季里。波谷河在雨季积蓄的河水还在不停地向两岸溢出,一点消退的迹象都没有。
天气晴雨不定。白天阳光灿烂,夜晚却总下雨。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
雨雾中,山冈朦胧起来。树木是潮湿的,丛林是寂静的,只有水汽不分昼夜地蒸腾。白雾茫茫犹如大海,却又透着树叶的绿光,飘荡着腐烂的气息。
现在已经进入12月了,丛林里的道路却还像雨季里一般泥泞不堪,寸步难行。和平之后,这里被抛荒了,草木愈加茂盛,渐渐覆盖了地表,令人辨不清道路。
在这种天气条件和路况下开车,其中的艰辛非笔墨所能形容。从沙泰河东边的鳄鱼湖盆地穿过67县,再前往位于波谷河西岸的圣价坡的那个三岔路口,这一段路总共不到50公里,却让一辆马力十足的吉尔牌苏式军用卡车艰难跋涉了一整天。直到薄暮时分,才抵达当年被阿坚他们称为“招魂林”的那片丛林的入口处。那里荆棘密布,旁边有一条较宽的溪流,溪边堆积着朽木,汽车就在那里停下。
当晚,司机在驾驶室睡下,阿坚则在车厢里挂上一个吊床,躺了上去。
半夜,又下起了雨。这回是毛毛细雨,轻柔如雾,悄悄坠落,几乎没有声响。卡车上的防水雨布破旧不堪,简直是千疮百孔。雨水就顺着破洞一点点地渗漏下来,缓缓地滴落在车厢板上的尼龙袋上,而袋子里装的是阵亡将士的骸骨。
浓重的湿气,像无形的手慢慢伸向吊床,捕获每一处空隙。绵长的细雨,令人忧伤,又如时间的长河在缓缓流淌,让人坠入半梦半醒之间。风,带着潮湿的味道,似乎在发出长长的叹息。
朦胧的湿气中,沉沉的暗夜里,躺在吊床上的阿坚陷入了如梦似幻的境地。他觉得卡车仿佛突然离开了原地,缓缓地发动起来,开始无声地行进。没有发动机,也没有司机,汽车自动带着他在崎岖的丛林道路上梦游。
河水在低吟,丛林在轻叹,听起来是那么遥远虚无,像是从某个时代传来的回声,又像是远古时金黄的落叶坠入绿草丛中的声音。
这一片招魂林,阿坚熟得不能再熟了。正是在这里,在1969年的旱季之末,他所在的27独立营被敌人围困,惨遭不幸。在那恐怖的战斗中,他们营几乎全军覆没,只有10个人幸存下来,他是其中一个。
那年旱季,每天烈日炎炎,狂风四起。敌人往丛林里洒下浓浓的汽油,刹那间绿色的丛林化为一片火海,烈火迅速蔓延,仿佛地狱之火般恐怖,将士们不得不逃离工事,头顶却又不时有擦着树梢飞过的敌机朝他们扫射。他们被火海和枪林弹雨弄得晕头转向,部队一下子被打得七零八落。营长好几次想重新聚拢整合,无奈部队却一次又一次被分开。一时间,鲜血四处飞溅。最后,将士们纷纷倒在了火海里。至今,丛林中那些梭形的空地上都还没有长出草木,好像它们还惊魂未定,不敢冒头。也难怪,那上面还堆积着许多身首不全的尸体,在炎热的天气里,仿佛还在呼呼地冒着热气。
越战摄影 提姆·佩奇
“宁死不投降……兄弟们,宁死不投降啊!”营长的话犹在耳边。
当时营长面色苍白,一边大声吼叫着,一边举起手枪,在阿坚面前朝脑袋开枪自杀了。
目睹那一幕的阿坚,惊得瞠目结舌,想大声叫喊却又不能喊出声。
接着,美国佬冲了过来,用机关枪朝两边扫射。密集的子弹像无数的黄蜂扑面而来,阿坚惊恐万分。他把枪放低,侧身卧倒,慢慢地滚下山坡,直滚到干涸的小溪中央。他的身上一直在流血,滚到哪里,哪里就沾染鲜血。
后来接连几天,乌鸦遮天蔽日。
美军撤走以后,大雨倾盆,淹没了地表,将战场刹那间化为沼泽。地面的积水被鲜血染成了棕红色,残缺的尸身与丛林中野兽的尸体一同漂浮起来,混杂在那些被大炮轰断的大大小小的树枝中。
当积水退去,灼热的阳光再度照射在厚厚的泥土上时,尸体开始散发出腐臭的气味。
阿坚沿着小溪挪动着自己的身体,嘴里和伤口都还在不停地流血。血是那样的冰冷和黏稠,仿佛是从尸体上流出来的似的。毒蛇和蜈蚣爬满了他全身,死神似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从那以后,没有人再提起27独立营。
那片他们惨遭失败的阵地,亡灵不时显现,阴魂在丛林里游荡,在溪边漂浮,就是不肯归天。
后来,这片雾霭沉沉的无名丛林就得名“招魂林”,这名字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人们说,亡灵有时候会在纪念日聚集起来,重新组成营队,集合点名。溪水流淌的声音,山里呼呼的风声,仿佛就是荒野的孤魂在向人间倾吐心事。
阿坚听说这片丛林里有一种特别的鸟儿,它们的叫声如泣如诉,但只有夜行的人才能听到。不过,人们只闻鸟鸣,不见鸟影,因为那些鸟儿从不飞出来,只是藏在林子里一味地哀鸣。丛林里还有一种红竹笋,红得像血,乍一看像正汩汩冒血的骨头,很可怕。这竹笋只在招魂林里生长,西原地区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这一品种。此外,丛林里的萤火虫也大得出奇,有人看见某些萤火虫的光晕像钢盔那么大,甚至更大。
招魂林的夜晚尤其吓人。每当夜幕降临,这里的草木就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低吟,仿佛在与风声合奏鬼魂曲。而那鬼魂曲千变万化,在丛林不同的区域有不同的版本,而且夜夜不同。听了那些鬼魂曲,你简直要疑心创造恐怖的战争传奇的,是这绵延的山峰,是这招魂林,而绝不是人类自身。
胆小的人,是无法适应这片丛林里的生活的,他们一定会被吓得发疯,甚至会被吓死。
正是这个原因,1974年雨季,当部队决定在这片丛林藏身时,阿坚他们侦察排特意设了供桌,秘密组织祭拜27独立营的将士。从那天起,供桌上就昼夜不熄地燃着香。
《战争哀歌》
[越南]保宁/著
夏露/译
湖南文艺出版社2019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