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来自高朋网)
当我们谈抑郁症时,我们在怕什么
文:沈嘉柯
微博博主胡锡进最近发了一条微博,原话如下:
“看到上海那个中学生跳桥自杀的视频,真是痛心。就在昨天,我去探望了一位刚刚上吊自杀的发小的亲属,他可能是抑郁症,我很难过。再早一点,另一位熟悉的朋友也因抑郁症自杀。我想说,自杀者可怜,但在大多数情况下,给我的第一感受是他们怯懦,也极其不负责任。你走了,亲人们呢?这对他们是多大的打击,你们tmd想过吗?自杀的问题我没有研究过,只是记得年轻时看过报道,说一些欧洲国家的自杀现象很严重,当时不理解,觉得好好的日子,为什么要自杀?现在看来,物质生活好了,抑郁症的发生率反而上升了。社会应当加强对自杀现象的研究,尽最大努力防止自杀的发生。”
他这话是有问题的,对抑郁症的说法是错的,而且错得很典型。因为他是大v,又有《环球时报》主编的身份,所以更加激发众议。
关于这个抑郁症的话题,其实要分两个层面看:
(1)
一个是知识结构,抑郁症是精神卫生问题,是疾患。很多人缺乏相关知识,把抑郁症看成懦弱和不负责任。
我在十七八年前,是在一本叫《心理辅导》的心理大众科普刊物工作。当时的社会,绝大多数人分不清心理问题和精神障碍。心理问题通过心理咨询能改善;精神障碍需要找精神科医生诊断治疗,找有处方权的医师,看需要情况搭配一定的心理辅导。
于是,总遇到一个说法,你们那杂志是给精神病看的吧。令人哭笑不得。不过,今时今日,也还是有很多人分不清这些。所以心理学的科普,还是任重道远。
出于无知,要么把心理问题当成精神病,充满歧视。要么把精神障碍看成情绪低落,以为安慰几句,劝几句心情好点,你要振作想开点,就能治好。脑部的器质性病变,跟心情不好一时的低落,被混为一谈。
无知能够通过科普解决一部分问题。知道的多一点,偏见歧视就少一点。但是四五十岁以上的人,知识结构固化,不再更新自己,目前又是掌握社会话语权拥有地位的中坚力量,说了不少胡话昏话。
什么是抑郁症?《中国精神疾病分类方案与诊断标准》(第3版)(CCMD-3)诊断标准:
抑郁发作以心境低落为主,与其处境不相称,可以从闷闷不乐到悲痛欲绝,甚至发生木僵。严重者可出现幻觉、妄想等精神病性症状。某些病例的焦虑与运动性激越很显著。
在这里,我不引用具体的诊断症状标准,提醒大家不要自己一条条去对照,因为:这应该由正规机构的专业医师去操作,自己对号入座完全不靠谱。何况正规单位的专业医师也有可能误诊。确诊疾患,是个谨慎严肃的事情。医疗行为遵循谁治疗,谁负责的原则。求医问诊,保留好病历单据检查报告。
对抑郁症的不理解,也普遍存在于对各种新事物的妖魔化。有个超级典型的例子,就是上网,至今很多中老年人仍然认为上网是病,是瘾,得电。
胡主编说“现在看来,物质生活好了,抑郁症的发生率反而上升了。”这话是错的。其实不是因为物质生活好了,抑郁症发生率上升,而是因为物质生活好了,“发现率”上升了——人们终于有条件去关注抑郁症,去诊断看病了。
以往照样存在大量的抑郁症患者,只不过没钱,没医疗条件,精神科医生少,连心理咨询师都匮乏,心理学、脑神经学的相关学科水平跟国际脱轨,当然就“发现率”低。没发现,就当成了不存在。
抑郁症,是其中一个知识点。还有中药问题,还有教育补习、医疗黄牛号,等等等等。
(2)
另外一个层面,是心理恐惧。像胡大主编那种想法,是上一代四五十岁以上的人,常有的。他们不能接受人是有沮丧负面情绪,乃至绝望的冲动。
他们只能接受坚强、积极、阳光。他们对人的脆弱,有着莫名的恐惧。就像照镜子一般,别人的脆弱会激发他们的恐惧,因为他们也不能接受自己身上的脆弱。本质上,这就是生存的恐惧。
有的家长,遇到内向的孩子,就会觉得:完了完了,这孩子要被社会淘汰了,不会嘴甜讨好人,不会拉关系,他以后活不下去的。
而丧子,对于中国父母乃是毁灭性打击。生命里无论如何都不能承受之重。胡大编不怕被骂叼飞盘,但他受不了人的自杀,哪怕是看到别的父母失去孩子,家庭失去成员,也痛苦不堪。这是他激动愤怒的根源。他害怕,他恐惧。
丧亲丧子是至痛,可以理解。这种痛苦的背后,其实也是恐惧,对于自身彻底湮灭的恐惧。失去孩子,而又年纪大了,不能要新的孩子,就意味着自身基因的消亡,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遗传下去。对于个体来说,是灭顶之灾。(通过文化创造科学研究贡做出献的极少数人,或者精神需求自给自足的丁克们,这种恐惧相对少一点。)
归根结底,这种恐惧,就是人的生存发展问题。在生活里,也是各种不同年代人矛盾冲突的源泉。
回溯历史,他们自己青春期接受的教育,感受到的残酷环境,就是没了单位会饿死,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寸步难行。烟搭桥、酒开路,正是老一辈中国男子的社会化生存必须掌握的技能。——这也是公认的有男子气概。能烟能酒,背后蕴藏的潜台词。
在这届的国家新纪律出来前,机关单位企业,招聘招能喝酒的男生,专门用来饭桌上谈生意谈业务拼酒。与之匹配的,就是“表面上”的积极主动、热情洋溢。内心千疮百孔,悲伤压抑,也得笑容满面,大男人不能哭。嘿,以至于流行歌都来解毒: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
男性要雄壮阳刚,足够强大,甚至连常规的温柔体贴、清洁卫生,都要抨击为娘化,其实也只是深层次的生存恐惧,害怕失去力量,就沦为弱肉强食。
这一点古今中外都差不多。战争中尤为典型,美军战后对士兵的精神障碍研究,促进了对创伤后应激障碍( PTSD)的了解。能上战场的男子,体格和心理素质都比一般人强。但是,人是血肉之躯,活生生的PTSD,证明恐惧、悲哀、脆弱、心灵创伤的存在。
女孩要听话,最好选择教育医院行业的职业,也是同样原因。对女孩的压抑,造成的问题更加严重,而且隐蔽。男权压榨和社会压榨,导致女性拼命控制孩子,尤其是男孩。抓住男孩就抓住了安全感,血缘亲情来要求爱的回报。重男轻女,却又需要女性生育和养育。还不能愤怒、发泄攻击性。那就会转化为对孩子的控制,通过别的方式反击丈夫。
就像我遇到的家长,认为十来岁的孩子就该阳光单纯。殊不知人是世界上最丰富多样的存在,先天感知敏锐、读书和现实经历、周边环境,十来岁孩子完全可能深沉、深刻,觉察痛苦。为了不让父母担心,孩子会戴上人格面具,伪装出父母放心的样子。
(结语)
对消亡的恐惧,是人的天性。这种恐惧的极致,就是把自己不理解的,无力管束的孩子,送去电一电。对于自杀的孩子,条件反射似的认定为懦弱和不负责任。
中国的自杀干预和自杀研究其实一直都有。而且中国的改革开放,经济发展,有着显著降低自杀的成效。只不过胡锡进主编可能没怎么关注而已。
据香港大学公布的《中国自杀率报告:2002-2011》——“在2002至2011年间,中国的年平均自杀率下降到了每10万人9.8例,降幅达到58%。其中最大的转变在于35岁以下的农村女性,自杀率减少了90%。”
2014年英国著名杂志《经济学人》刊文披露,“中国自杀率已跌至世界最低行列”“近10多年来中国自杀率陡降一半”。
“城市化为年轻的农村妇女提供了保护,使得她们远离导致自杀的三大因素:在家庭生活中的从属地位、家庭纷争以及容易得到农药。她们生活的机遇以及经济独立性在那段时间迅猛提高。与此同时,医疗水平的提高,交通的便捷以及对农药的管控使自杀未遂而减少自杀率。”(《深圳晚报》出处链接:https://new.qq.com/cmsn/20160922/20160922035183)
自杀是一个综合性社会问题,绝不只是什么懦弱、不负责任。出于对死亡的恐惧,给自杀乱扣帽子,无济于事,反而增加了这一群体的压力。
还是再说回心理学吧!人类文明科技其实能力也有限,进化到现在,也仅仅是一部分人学会了凝视恐惧,看清楚问题背后到底是什么。凝视镜中的自己,到底在恐惧什么?
其实,恐惧就是我们内心最大的幻象,最严重的程度,会令我们交出自己的人性,臣服于兽性,犯糊涂,出大错。恐惧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出现,有时将我们压倒。
人的心理和精神世界很复杂,人又是动物,又具备思想感情。比起本世纪初,心理学越来越热门,是个显学了,是市场咨询行为,又涉及到医疗。在这片国度上,有太多的谬误流传,太多的激烈斗争。科学实证和精神分析,恐怕还会长期并存。
精神分析一度被认为是伪科学,垂死腐朽。要丢进历史的垃圾桶,但现实里却蓬勃火红,广泛存在和运用。反倒现出垂而不死,腐而不朽的迹象。心理咨询中的精神分析,还有各种名目的疗法,有其效用。安慰剂效应,也是精神暗示。未来,甚至这两者也可能进一步融合。
我们所能仰仗的,也只有“爱”和“理性”。单纯靠爱发电行不通,只有科学理性仪器诊断药物治疗,也是不够的。非理性的爱,其中也蕴藏了理性的逻辑。而个体的理性,搅和在群体理性中,往往是非理性的。爱和理性,缺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