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在前几天,迎来了新的“令和”年代。之前,我们曾盘点过几件“平成未解决事件”。
今天要介绍的,则是在平成年间发生、差一点成为悬案,最终却在历史上留下了痕迹的事件——桶川跟踪狂杀人事件。
作者:路那(来源:重大历史悬疑案件调查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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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成11年,正是诺斯特拉达姆斯预言世界将有“恐怖大王从天而降”的1999年。
然而该年的7月,世界虽非平静无波,却也没有一个芋头色的萨诺斯从天而降,带着手套弹弹手指,说着“要给人们更多的幸福”然后展开大屠杀的事件。大体来说,世界尚称和平。
人们在活过不曾来临的末日之后,社会的气氛洋溢着一股即将进入新世纪的期待与不安,新型态的犯罪,也在这个时代诞生。
在车站前流血至死的受害者,女大学生猪野诗织
时序来到10月。在月底的26日,21岁的女大学生猪野诗织在自行车停车场停好车后,突然遭到刀子袭击。她的左胸与右腹各被刺中了一刀,当场倒地不起。送医后,因失血过多,宣告不治身亡。
年仅21岁便过世的猪野诗织
由于9月才在东京池袋和山口县下关车站两地发生了两起随机杀人事件,因此警方一开始以为这应该又是一起同样性质的案件。然而被害人家属却表示猪野诗织的死亡绝对是计画性的谋杀。
他们甚至知道凶手是谁,那就是威胁她许多次,诗织想分手,对方却疯狂骚扰的前男友,小松诚。
诗织与小松诚,是在游乐场认识的。当时,诗织和朋友想在拍贴机一起拍个大头贴,没想到机器却坏了。此时,身高180公分,纤瘦高挑,带着温和笑容的小松诚出现了。
小松说他现年23岁,经营一间汽车销售公司,名字是诚信的诚。他对诗织一见钟情,两人很快地便交往了。然而,交往不久,诗织就发现小松怪怪的——他送了诗织许多名贵物品,像是LV的包包、高级套装,并要她在约会时穿来。
诗织不想收,要小松不要再送了,却得到小松几近抓狂的回应——“这是我的爱情表现!你怎么可以不接受我的心意!为什么?!”
一开始看起来“很正常”,最后却成为恐怖情人的小松和人
吓坏了的诗织,第一次意识到小松的怪异之处。而当她从被冲昏头的爱情中醒来,才发现小松此人可疑到了极点:诗织找到小松车上的其他名片,每一张的姓名都是小松和人,而不是小松诚。
哪个名字才是真的?她的男友真的23岁吗?真的从事汽车销售业吗?她的男友到底是谁?
苦恼的诗织想要分手,却遭到小松的恐吓(“你要跟我分手?轮不到你决定!哪里还找得到像我这么棒的男人?”)。
她和家人前往报警,却遭警察冷言冷语:“收了人家那么多礼物,才说要分手,做男人的怎么会不生气?你自己不是也拿到一堆好处了?这种男女问题,警察是不能插手的。”
束手无策的诗织,似乎只能坐以待毙了。
穿着黑色迷你裙、厚底长靴,背着Prada 背包,戴着Gucci 手表,还在酒店工作的被害人猪野诗织
尽管有被害人双亲的证词指称死者的前男友小松涉有重嫌,猪野诗织的父亲宪一还提出了他们曾经多次到琦玉县上尾署报案,提供了比山还高的录音证据,证明小松有威胁诗织的具体言行(“别傻了,我绝对不会跟你分手的,我要让你遭天谴。”)。
警方也查出小松实际上应该叫做和人,职业也并非他告诉诗织的汽车经销商,而是经营特种行业的色情按摩店老板。但奇怪的是,警方却迟迟找不到小松和人前来厘清事态。
相反地,当警方首次召开记者会时,却将焦点放在死者的穿着上。
——她穿着黑色迷你裙与厚底长靴,背着Prada的包包,戴着Gucci的手表。
——被害者曾在酒店工作。
警方透过对猪野诗织装扮与经历的描述,试图将之描绘为“不值得大众同情的酒女子家某”
“清纯女大学生原是风俗女?!”、“曾堕酒家迷恋名牌的女大学生遇害”、“拜女子金某大学生遭砍、疑似情杀”诸如此类的标题,开始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各家媒体上。
瞬间,诗织从“枉死的女大学生”摇身一变为“被杀了也不奇怪的拜女子金某”,成了父母教训女儿“你看看,爱慕虚荣的下场就是这样”的绝佳素材。
然而实际上,诗织只是受朋友之托,在“有卖酒的店”打了两星期的工。这种店家的范围,从热炒店、居酒屋到酒店都可以涵盖在内。
形象的塑造,决定了社会大众对死者的同情程度。社会大众的同情程度,则决定了警方得认真侦办还是可以摸鱼打混。
扪心自问,“女大学生被刺身亡”与“酒女子家某被刺身亡”的标题,哪一种比较能引发你的惊骇与同情呢?
怠惰的警方,与休假日On Call的记者
在这样的情势下,尽管警方为此案组成高达百人的专案小组,但却迟迟找不到重大关系人小松和人的状况,也得到了舆论的宽恕。
警方尽管“积极搜查”,但一切却仿佛如堕入五里雾中,到底是谁杀了诗织?和小松和人有没有关系?在案发后的两个月里,这些问题都虚浮在空中,得不到一个回答。
对照起小松和人在此前对诗织撂下的狠话——“我在警界高层跟政治圈有一堆朋友。我小松大爷没有办不到的事。”让人不禁怀疑起警察们是找不到小松和人,还是不愿找出小松和人?
被害人猪野诗织的父母(图片来源:《产经新闻》)
事件原本就该这样缓缓结束,如飞烟般湮没在大众的记忆之中。然而,周刊《FOCUS》的记者清水洁却跳出来,打破了这个态势。
1981年创刊的《FOCUS》,以刊登备受瞩目事件的重要照片知名。清水洁原本是该社的摄影记者,出于工作需求,相当善于等待与追踪。
他在总编辑的赏识之下,由摄影记者转为社会线的调查记者。10月26日那天,正在家中休假的他接到同事打来的电话,开始了对此案的追踪调查。
“啊~~真是麻烦啊。”在难得的休假日,突然接到必须出勤的电话,一般人应该都会叫苦连天吧?清水洁也不例外。
他一边盘点着今天本来打算做的家务事(帮宠物仓鼠“之助”清洗笼子,还有去拿回送洗的西装外套。)一边开始认命地进行采访安排。
清水洁完全没想到,这个休假日下午接到的这通电话,将会彻底改变他的人生。
在访谈中,我感觉到了“什么”
常看日剧的大家,对于日本的各行各业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潜)规则一事,应该相当熟悉。
与其他行业相同,媒体业也有着类似的状况,比如只有加入各地“记者俱乐部”的记者,才能享有进入警方记者会的权限。然而,加入“记者俱乐部”的资格,则有着相当神秘难解的限定。
大体上来说,“记者俱乐部”是以“是否长久经营此线”为基准。因此,作为东奔西跑,没有固定“辖区”的周刊记者,清水洁根本是被排除在此一俱乐部之外。
为此,他必须另辟蹊径,找到足以和官方发布的讯息相匹敌的消息来源。
为了弥补情报上的短缺,清水洁带领着三个人的团队四处奔走。先走访案发地点,询问附近店家与路人是否目击事件经过?
接着到诗织的学校与打工处,一个个探访她的同事朋友。
皇天不负苦心人,清水找到了诗织的两名好友,岛田与阳子(皆为假名),告诉他诗织在死前对他们所倾诉的,对恐怖情人小松和人的忧心。
“诗织是被小松跟警方杀死的。”一坐下来,岛田和阳子就脱口而出。
吓了一跳的清水,开始意识到事情或许比他所以为的更为复杂。而从岛田与阳子带着强烈恐惧感的行动(频频回过头,观察是否有人在跟监)与明确的证词(小松说,要她去当泡泡浴女郎还债!),清水逐渐从怀疑移到确信。
“还有比这个更确凿的证据吗?”清水写道。那是“诗织拼命传达给朋友,然后她的朋友交给了我的‘什么’”。
尽管说着,“我只是个记者,可不想扛起莫名其妙的责任”。然而清水洁却在这次访谈后,迹近义无反顾地投身到案件中,日夜无休地展开了追查。
“诗织是被小松跟警方杀死的”
与阳子等人谈完后,清水开始动用他的人脉关系并带着团队开始埋伏追踪,终于发现了小松和人的雇员久保田与川上聪等人涉案的事实。
为了让杀人嫌疑犯落网,清水将一切他所查到的情报,包括共犯等人窝藏的地点,都给了琦玉县警。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虽然有了这么详细的情报,但警方却好像没有要逮捕人的意思。直到漫长的两周之后,警方才终于动手逮捕了久保田等实行犯罪的四人,证实了清水的推论。
在桶川跟踪狂杀人事件中,上尾署警方的态度造成被害人受到媒体舆论攻击
至此,清水洁成功地以领先警方破案的调查记者之姿一战成名,成了全国瞩目的记者。
然而,清水洁并没有被成功冲昏了头。
他敏锐地发现,整起案件的经过,在警方的角度看来,似乎隐隐约约地变形了。从“恐怖情人买凶杀人”,变成了“恐怖情人的哥哥对不熟的弟弟女友产生杀意,买凶杀人。”
警方为什么会如此?
清水洁深刻地感受到,事件还有更深刻的阴暗面。
他决定继续追踪下去。
敌在上尾署?!以人命为代价的社会进化史
几经调查,清水洁将矛头指向了琦玉县上尾署警方系统性的“吃案”。
原来,上尾署一开始为了破案绩效而不受理猪野家的报案,又在诗织身亡后,因怕被公众追究责任,而怠惰侦查,意图通过拖延办案时间,以掩盖上尾署在一开始处理上的疏失。
指证历历之下,终于让日本参议员竹村泰子在国会质询警察厅长官(相当于台湾的警政署长),最后导致上尾署三人去职,多人惩戒的结果。
在清水洁的努力下,猪野诗织之死从新闻与杂志上一则猎奇的社会案件,转变为观看日本社会漏洞的切入窗口。
清水将自己宛若戏剧的采访过程写成非虚构文学《被杀了三次的女孩:谁让恐怖情人得逞?桶川跟踪狂杀人案件的真相及警示》(独步,2019),并和电视台的社论节目、电视剧等合作,将事件以纪录片、带状议题探讨与电视剧的方式多次曝光,在社会上引起了广泛的关注。
清水洁为本案撰写的非虚构文学
2000年5月,日本终于通过了“跟踪狂行为管制法”,让跟踪狂问题不再无法可管。但这并不表示跟踪狂问题得到解决,毋宁该说是这个问题终于被摆到台面上,得到众人的正视,不再是“感情纠纷而已嘛”的“家务事”。
尽管有如此“丰硕”的战果,但清水洁并不开心。他认为真正的责任应该是在日本警方的官僚系统,去职的三人不过是系统中的代罪羔羊。
在上尾署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平凡如猪野家的家庭,平日奉公守法的他们,在出事时却无法仰赖这个体系的保护。
针对个别事件的检讨若无法上升到系统性的层级,比如“在绩效挂帅的制度下,如何让警察不吃案又能好好办案?”那么未来仍将有更多的“猪野家”与“上尾署”的悲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