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里换了新的敲钟人

​​今天庙里换了新的敲钟的师父。

你知道，每天晚上养息前，庙子里的钟楼总会先响起二十分钟的叩钟声，伴随着钟声的是叩钟人唱的偈子。

“洪钟初叩，宝偈高吟。上彻天堂，下通地府。

上祝诸佛菩萨光照干坤，下资法界众生同入一乘。

三界四生之内，各免轮回。九幽十类之中。悉离苦海。

五风十雨。免遭饥馑之年，南无东郊，俱瞻尧舜之日。”

说来不好意思，在庙子里这么些年，我在昨天之前从来都没有在钟声响起的时候上过钟楼。主要是因为……我会害臊。我跟叩钟的师父一点都不熟——事实上我几乎跟所有人都一点也不熟——上去以后气氛会不会很尴尬？我该说什么才好？您敲得真响？唱得真好听？我会不会一紧张就说出奇怪的话？万一我的笑话对方觉得不好笑怎么办？会不会冷场？他会不会讨厌我？聊天的时候我该不该直视对方的眼睛？这样会不会变成两个人干瞪眼？我们谁都没话说就面面相觑会不会很奇怪？

昨天晚上出门吹风，听到钟楼又响起声音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迈开步伐沿着窄窄的楼梯走了上去。钟楼小小的阁楼上到处都是被一盏盏小小的灯点亮的红色的小牌位，一格格红色的光密密麻麻爬得满墙都是，映得整个阁楼都泛着红光，泛得不远，像是从空气中渗出来的一样。趁着月色再配上清扬的钟声和悠长的偈子，平静地让我把所有的思绪都翻了起来。

叩钟的师父趁着唱颂的间隙还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往往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就得转头引吭唱一句。偈子好听，他唱偈子的声音婉转悠扬，也很好听——至于到底聊了些什么，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我心想，明天一定还要来找他玩。

今天听见第一声钟响的时候我就急忙披上小褂冲出了门，结果刚走到楼下就听到钟楼上传来了和昨天不一样的声音。

我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昨天他叩钟的时候告诉我说自己要离开。其实我也快离开了，昨天的时候我没告诉他。我想以后总会有时间告别的，我没想到他会离开地这么快。

今天我站在楼下黑漆漆的广场里，远远望着钟楼，没有上去。偶尔钟声响起来点亮楼道里的声控灯，就把我站在楼下的影子拉得很长。

当！

我想起了小时候从手里飞走的气球。

当！

我想起了对着烟花伸出的取暖的手。

当！

我想起了将去的远方和要做的事。

当！

我想起了被我推倒洒落一地的积木。

当！

我想起了过去许多崩溃到哭泣的时刻。

当！

我想起了广寒画给我的扇子。上面写着相看几万里，客梦共悠悠。

当！

我想起了临别前 Alex 给我的拥抱。他说 you just go ahead do what’s best for your future, I believe in you.

当！

我想起了安大略湖的寒风和尼亚加拉冻住的瀑布。

当！

我想起了马其顿山上的枫叶和St Kilda 的热带企鹅。

当！

我想起了过去和未来里遥远的东西，我唯独没有想起眼前。

当！

你知道，其实人在还没有离开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告别了。

当！

我想起了昨天跟我聊天的叩钟人。

初稿于2018.10.12

二稿于2019.0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