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24年,汉武帝元朔五年。
这个说法,自然是为了今天的人理解方便。实际上,汉朝人不知道什么叫公元,汉武帝这时有还没有发明年号。当时人的脑海里,现在是今皇帝即位的第十七年。他们也不知道当今皇帝将会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威武霸气的皇帝之一,只知道这位皇帝和之前的文皇帝、景皇帝不同,新政一个接着一个,而每一个政策都会轻易改变无数人的生活,自己的人生,变得充满悬念。
淮阴县(在今江苏淮安)是比较偏远的县份,又在江都国治下,和朝廷隔着一层。因此被折腾的程度,暂时还不算特别严重。但也可以感受到时代的变化,最突出的,是物价腾贵,比如猪肉很少有人买得起了。
一个寂寞的午后,屠肆少年徐庆忌倚在肉案上打盹,他觉得今天是不会开张了。
忽然他听到人淮阴市长[1]的声音:“子长先生,就是他了!”
徐庆忌睁开眼睛,看见市长身边,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人,虽然颔下胡须异常浓密,但看得出,其实年纪不大。这个人风尘仆仆,身上是儒生的衣服,这有点奇怪。徐庆忌虽然没听说过“君子远庖厨,是乃仁术也”之类的话,但儒生想吃肉,也很少会自己来屠肆,他是清楚不过的。
市长呵斥说:“庆忌,快过来行礼。这位是长安来的客人,当今太史公的儿子。他特意来找你,真是你天大的面子。”
徐庆忌不知道太史公是什么官,但官名中带着一个“太”字,总是很了不起的,比如郡守尊称为太守,县令就没有资格叫太令。
徐庆忌不觉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庆忌拜见王孙[2]……”
来人倒很客气:“徐君不必多礼。我也只是一个百姓,徐君叫我司马迁就可以。”
徐庆忌从来没有和这么彬彬有礼的人打过交道,一时倒不知道该如何说话:“您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司马迁说:“听说,徐君的高祖,做过楚王韩信的中尉?”
司马迁买了两个生彘肩,然后请庆忌一起去附近的酒肆,让店家把彘肩炖起来,边吃喝边聊。
司马迁是一个非常会聊天的人,他告诉庆忌,自己的祖上,也有人做过市长。当然,那可是长安市,市场之繁华,管控之严厉,以及贾人作奸犯科的手段之奸巧,都不是淮阴小县可比的。司马迁说了些长安屠肆短斤少两的手法,引起庆忌极大的兴趣。既然有了共同的话题,彼此间的感觉,就有些亲近。而几卮酒下肚,庆忌的说话的兴致,被彻底撩起来了。他本是个能言善道的人,何况,说的是他跟人吹嘘过无数遍的事情。
“我讲的都是听我爸说的,我爸是听我爷爷说的,我爷爷又是听他爷爷说的……反正我这么一说您这么一听,这韩信被杀,也有五六十年了吧!”
“距离今年是七十二年。”司马迁习惯性地纠正了,但随即笑笑,“把年代算清楚,是我们这一行的职业病。徐君不必计较这些细节,您直管说。”
“我们淮阴,后来是再没出过韩信这么厉害的人物。可是当年,我们淮阴人,也是真没把韩信放在眼里!
“这小子当年是真穷,想到县廷谋份差失,可是县廷能要这样的穷鬼吗?有人劝他,学做生意吧。结果韩信还有个臭架子,觉得买卖人丢人,不干!
“那就只能跟着人家白吃白喝。出淮阴城,奔东南,有个南昌亭。韩信就跟着南昌亭长,一到饭点儿,就上人家去。时间一长,人亭长倒是还能忍,亭长的媳妇受不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大清早,做得了饭,端到床上,一家人吃得一粒小米儿也不剩。韩信来了一看,啥也没有了,他倒还算知趣,后来就再也不来了……这事要长远算下来,其实是南昌亭长吃了大亏!您别急,容我慢慢说,总而言之,男子汉的事情,就是被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给坏了!
“没饭辙了那怎么办呢?韩信就拿一钓竿,钓鱼去了。这钓鱼有讲究,搓饵是大学问,想钓大鱼,就得会搓饵,这样鱼钩沉得才快,饵香一层层往外散,大鱼才容易上钩,也免得小鱼来闹窝……韩信哪儿懂这个?他拿根鱼竿儿,直钩,没饵,河边蹲着,嘴里念叨:‘鱼啊,鱼啊,我韩信是天生将才,不能年纪轻轻,就这么饿死啊,你要是有觉悟,就赶紧上钩吧……’您说,他这要能钓着鱼,路痴都能逮着匈奴单于了不是?
“倒是河边有个给人洗衣服的大妈,看着韩信心疼了。要不说,这人长得好,还真是可以当饭吃的。这韩信高高大大的,相貌也体面,虽然落魄,还是个公子王孙的样子。这大妈,就拿饭给韩信吃,韩信吃得那香……就这么白吃了人大妈一个多月。”
司马迁接了一句:“于是韩信说:‘老太太,将来我一定重重酬谢您。’结果人大妈还火了:‘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养活自己,我给你饭吃,不过是同情王孙罢了,哪里指望回报呢?’”
庆忌:“你也知道这事?”
司马迁笑笑:“我去那条河边寻访过了,有人给我讲了这个故事,还和我提到了令高祖……所以我才会来找你,我更好奇的,是令高祖的事。”
庆忌笑:“我那位高祖爷爷,也是撞了狗屎运。你说这韩信,穷成这样,还始终摆个臭架子。给母亲买坟地,就得挑最好的……”
司马迁点头:“我昨天去看过。确实是高敞之地,周围可以容纳万家。”
庆忌说:“韩信平常还爱腰里配一把剑。那会儿还是秦朝,按说秦朝的法律,百姓也不许带兵刃是吧?可是韩信就是这么招摇。我高祖爷爷就看韩信不顺眼,有一次,候着韩信要过桥,就上去拦住他:‘小子,甭看你那么大个子,腰里还一把剑别着,可我看你,就是胆小鬼!’
“这一嚷嚷,当时好多人围上来。我高祖爷爷就更来劲了:‘你要够条汉子,一剑捅死我;你要是怕死,嘿嘿,就从我裤裆下钻过去啊!’
“当时韩信就像你这眼神,就这么瞪着我高祖爷爷……可是他的腰就慢慢弯下去了,还真就从裤裆下钻过去了。当时把周围人给乐得,都说,这韩信可真是个胆小鬼!谁成想……”
庆忌开始讲后来韩信投军,成为刘邦手下一员大将,用兵如神的故事。他越说越热闹,也越来越荒诞不经,韩信仿佛成了一个呼风唤雨挥剑成河撒豆成兵的妖怪。司马迁微笑听着,当然,这些事情真相如何,他其实比庆忌清楚得多。
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正在着手编撰一部伟大的史书。孩提时代,司马迁就看见父亲为了搜集资料或参访人物而费尽心血。编写这部书的工程如此浩大,司马迁知道,父亲穷毕生精力,也做不完十之二三,这个伟大的事业,最终将在自己手里完成。
这部史书会从黄帝写起,直到当今,贯通三千年的历史。不过无论如何,撰写本朝的开国史,将是最重要的问题。而韩信的事迹,又是最大一个难点。
韩信和萧何、张良一起,被本朝太祖高皇帝刘邦称道为三位最了不起的功臣,是钦定的“开国三杰”。但是,和萧何、张良最后都得到善终,也有官方定调的正面评价不同,韩信的结局,是因为谋反的罪名而被处死于长乐宫,韩信最终成了叛臣。
但是,开国元勋中,如曹参、灌婴等等一大批实权派人物,都与韩信有并肩作战的经历,他们多半都敬佩韩信,同情韩信。所以杀害韩信的吕太后去世后,也就是今皇帝的祖父文皇帝即位以来,肯定韩信的功绩,认为韩信被冤枉的声量,不论朝野,都越来越大。而朝廷显然采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绝不公开为韩信翻案,但碰到官员和民众说韩信好话,也并不严厉禁止。
除了搜集档案,整理相关文献外,司马谈、司马迁父子还采访了大量功臣后代,从他们口中获知了韩信的各种信息。但是信息始终还有缺环,比如开国元勋里,沛县人最多,而淮阴人韩信的少年经历,他们所知甚少。
去年,二十岁的司马迁开始壮游,一年多以来,足迹遍及大汉的大半江山。现在司马迁来到淮阴,采访如徐庆忌这样的人物,获悉了韩信青少年时代的各种传说。司马迁知道,传说不可尽信,但毕竟包含着不少真确的信息。而有了这些早年的事迹,后来韩信的许多事,仿佛都可以追溯出心理根源。
听完徐庆忌所讲的故事,司马迁确信,韩信的传记,将是自己那部卷帙浩繁的著作中,最精彩的篇章之一。
[1] 市长,管理市场的官员。
[2] 王孙,当时流行的对青年男子的尊称,犹后世称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