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
大河美术
”
的微信平台上看到一篇文字:
“
黄河清:中国当代艺术的末日正在来临
——
西安
2017当代艺术研讨会小记”
。
开篇是这样介绍的:
“
在最近举办的西安
2017当代艺术研讨会上,留欧十年,对西方当代艺术有过缜密研究有过多部相关专着的著名学者黄河清被特意邀请到会。由于与会者仅他一人对当代艺术持批评态度,故跻身此会被其称为‘
单刀赴会
’
。尽管
‘
单刀赴会
’
,但黄河清对中国文化的自信却引来会场上
90后学生的共鸣,年轻学生成了他的后援。也因为他们,河清一人的气场完全压住了他的‘
论敌们
’
。
”
不难想象这样的场面:慷慨激昂的极少数、自发的大众热情
……这肯定会升级成最具有历史感的镜头: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从上面的介绍文字上,就可以看出这样取向。
面对这样的场景和这样的价值取向,我们可就要小心了,黄河清先生手里是掌握了真理吗?
河清先生的论点是:当代艺术是世纪骗术
——“
经过多年的思考我认定:所谓的
“
当代艺术
”
根本上不是艺术,因为它是建立在小便池是艺术品的逻辑之上。
‘
当代艺术
’
的主要形式,把日常俗物直接拿来
‘
装置
’
,不是艺术。
”
。
这种论点,对吸引听众显然掌握了两个优势:一,我们正迫切需要高扬中国的文化自信;二,因
“
当代艺术
”
一点形式的边界都没有,既不好懂,也不好看,外表还常常显得
“
脏、乱、差
”
,甚至
“
下流
”
(小便池),它又是
“
外国货
”——
于是
……去它妈的,甭理它!我们要自信,要走中国自己的路!!这个思路真的痛快,真的过瘾,年轻30岁,我一准跟着叫好。不跟着叫好,我傻呀。
可是,因为自己在西方呆了几十年,又在这些年里下了点功夫去了解西方当代艺术,就不得不知道,西方当代艺术的产生,涉及到太多的因素,绝不是中国人能意气用事,仅指控它是
“
美国制造
”
,就可以把它一下子拉黑的。我再把河清先生的《
“
当代艺术
”
:世纪骗术》找来一读,就看到,他的论点与事实真相有较大出入。本着对学术负责,还历史公正,这里愿意与河清先生探讨一下,摆一摆事实,顺便也请业内各位方家指正。
首先:
“
当代艺术
”
已不是仅指称一种风格,一种观念,或者只是一种现象而已,它已经完完全全成为一种文化实体了
——
如今,全球的每一个国家,每一个艺术家,每一个美术馆、画廊,双年展、艺术节,学术理论全在做这同一件事。这无论如何是无法用
“
骗术
”
一词就能否定掉的。
我们哪怕稍具常识,就能知道,一种文化现象一旦成为实体,你是无法把它指称为骗局的。就比如说我们中国的文人画,它也构成了我们中国文化中的一种实体,在几百年中,它是每个中国文人
画家
在画,
收藏
家在
收藏
,把玩,欣赏,展示,乃至交易
……它渗透在中国的每一处地方(即使不同地区水平高低不同),占据了每一个中国文化人的心灵,弥漫在中国的整个文化空间中。如果一个西方人突然跳出来说“
中国文人画是一种骗局
”
,我们中国人听了,倒也不见得就会生气,顶多一笑:那个番人不懂罢了,理他做甚!如果那个
“
番人
”
是这么说的:
“
啊,有些文人画,甚至很大部分的中国文人画,画得非常糟糕,混涂乱抹,欺世盗名
……真不像话!”
情况就会完全不同了。中国的文士们八成肯对他拱一拱手,施礼道:
“
这位先生,在下倒要请教,何妨进门一叙
……小二,看茶!”
因为
“
番人
”
这样的一种指责,就装得进正常交流的渠道中了。否则,一张口就已经把人家整个文化实体都否定掉,叫人怎么对话呢?
因此,看到河清先生一开口就是,
“‘
当代艺术
’
根本不是艺术,它是一种骗术
”
实在是被吓了一大跳,惹人几乎要下意识往四下看看,是否有西方学者在场,他们若是听到了,让我们中国人
——
中国学者
——
还要不要在国际上做人呢。(你们中国学者是怎么了,聋了?瞎了?还是干脆犯混?连一种文化实体都看不见吗?!)说真的,这个提法已经不是对和错的问题,甚至是违反常理了。因此河清先生在今年
4月西安的研讨会上成为那把“
单刀
”
,是必然的,这种有违常理的说法实在无法让其他中国学者认同,而且还会引起同行们的深刻不安
——
它会把我们中国学者的理解力捋到一个特别低的水平。
河清先生的言论,是充满战斗力的,甚至有火药味的,但这种
“
战术
”
,在学术界是不能使,不配使的,因为学术界不是这么个
“
玩法
”
的。学术界从不作兴来喊口号,没任何人会对慷慨激昂买账。学术界要的是:你能连眉毛都不抬一下,只用自己收集到的确凿证据
——
让事实说话,就能叫所有的人都趴下。
当河清先生这么告诉我们:
“
当杜尚指着小便池
……说:这就是‘
艺术
’
,这难道不是骗术?
……那些云雾缭绕,不知所云,仿佛让人吸食鸦片头晕目眩的‘
当代艺术
’
理论,难道不是骗子作法时口中咕噜吧唧的念念有词。
”
所以
“‘
当代艺术
’
是骗术,是巫术,是传销(洗脑)!
”
(河清《
“
当代艺术
”
:世纪骗术》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61-2页)这里不好意思要打断河清先生一下,请先来面对以下这个事实:
杜尚拿出
“
小便池
”
是
1917年,距今整整100年。说小便池就是个骗术,其实一点都不需要我们中国学者在100年后才来发现。在小便池刚拿出来时,在整个地球上,除了杜尚本人,还有和那个陪着他一起去买小便池的朋友爱伦斯伯格之外,没有第三个人肯认可那个“
下流
”
东西。
100年前美国“
独立艺术家展
”
评委会的评委们,全都不比中国的河清先生糊涂,个个都是心明眼亮的好货*,他们的确也干得相当漂亮:干脆把小便池一扔了事!换句话说,在
100年前,全世界除了那两个人,全体人民都否定了那个小便池!
那么,到了
21世纪,中国学者的责任,就不是把100年前美国人已经表达过的“
义愤
”
再来重新表达一次。美术史不需要中国学者来做这样的
“
贡献
”
。难做到的却是:我们中国学者应该帮助会场上的所有
90后们去弄清楚:一个起先“
疑似
”
的骗术,是凭了什么可以越来越大行其道,而且是在全球大行其道的。究竟为什么一个
“
法国的混混
”
杜尚,他拿出的小便池
——
这么小的一个物件,在艺术的大坐标里根本是小得无法考虑的一个点,何况当时就没人理睬,而且被扔掉了,却能够被重新
“
打捞
”
出来,并红遍全球。如果说
……嗯,好吧,杜尚是个混混;美国和美国人,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哼——
我们把话往大里说好了
——
美国艺术界一整代人,甚至两代以上的人,全体脑残(奇怪,
100年前他们倒不脑残,知道否定小便池哦),所以才肯把那个小便池捧上了天……可是请问,美国人集体脑残也就罢了,凭了什么,那个以小便池为核心的“
当代艺术
”
最后竟然会被全球都接受了,每一个国家的艺术家都往那个方向去,每一个理论家都在研究
“
当代艺术
”
,难道世界上这么多从事艺术的人,这么多思考艺术的头脑全都
“
脑残
”
?一个学者的研究逻辑最后把我们推到这样一个局面里,这算个什么事儿呢?!
因此,作为
“
学者
”
发这样的话:
“
小便池根本就是恶作剧
”
,真的要慎重,千万千万慎重!这会惹得西方人想:你们中国学者怎么居然还在表达
100年前我们已经表达过的意见,已经表达过的情绪……什么情况啊,这是?!
这个话不是白说的。
2009年3月,我在北京偶然碰到一个美国人,是研究中国宋代艺术的美国女学者姜斐德博士,在故宫博物院工作。当她一听说我的工作是研究西方现当代艺术,一点都不客气,马上就对我说,“
那太好了,中国很需要,非常需要。中国的当代艺术很热闹,但对西方情况的了解非常不够,尤其批评家们对西方艺术的史和论了解很不够,这怎么行?!
”
(请看拙作:
“
两位美国朋友看中国艺术界
”
,《从杜尚到波洛克》金城出版社
2012)当时我就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实际上——
说出来不怕丢脸,自己作为一个西方美术史研究者,即使在
2009年,我对于西方当代艺术也真的仅知道皮毛和碎片,根本没有系统下过功夫。受了这个刺激,让我发奋了几年,大体弄明白了,西方在这100年中,艺术的思路究竟是怎么变化的,以杜尚小便池为核心的“
当代艺术
”
为什么好(请看拙作:《西方当代艺术审美*
16讲》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
这里,并不敢就觉得自己比河清先生高明。河清先生饱学,通晓外语,读很多书,叫人敬重。但是,会不会因情绪使然,会不会因对学术规则的不太在意,在研究上就有了不够严谨处?我愿意就此花一些时间,读一些西方学者本着严谨的学术态度写的书,然后对河清先生过于
“
大概齐
”
的文字,提供一些缺失的细节。这不是挑剔,实在是因为,那些缺失的细节可能非常重要,重要到让作为学者的人断断不肯随便下这样的结论:
“
当代艺术
”
是美国操纵上演的一场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