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力散漫、身体懒倦发酸、缺乏活力、嗜睡,有时紧张容易疲劳,晚上失眠,或是常常感到厌烦。以上列举的诸多症状,在你的日常生活中是否似曾相识?如果你是身处日治时期的在台日人,那很可能被认定是“热带神经衰弱”的受害者。
根据一份日据时期的医学研究发现,在台居住一段时间的日本人,有很高的比例会出现身心不适的症况。
你今天累了吗?
1930 年代末期,日本南方医学研究会进行了一次500 人的调查,报告显示自从日本殖民台湾以后,在台居住一段时间的日本籍智能**工作者(也就是在台湾处理行政、指导工作的日本人),有很高的比例会出现身心灵越来越迟钝的现象。包含:头重脚轻、容易疲倦、怕冷、嗜睡、食欲不振等等;精神上郁郁寡欢、注意力无法集中,阅读、推理能力变差,思考渐渐缺乏逻辑。
在台日人出现了这些症状,原本严谨规律的生活、努力踏实的工作态度,皆一点一滴地消失……
焦虑、不满、伤感、压迫感涌上心头,无心工作转而追逐**上享乐。如果在责任感的驱使下逼迫自己工作,不但无法展现效率,反而出现更严重症状。工作与生活节奏被破坏,几乎到心神狂乱的地步。日治时期,居住在台湾的日本人之间所盛传的这种“热带狂乱”或“南洋呆”,后来被认为是热带神经衰弱的表现。
图为艺术家许丙丁在1930年代,发表于《台湾警察时报》上的“警察漫画”。
在殖民背景中,对于离乡到南方的日人处境,当时的从军作家林芙美子在其着作《浮云》中,用植物来类比:“植物若不是生长在它们的土地上,一定无法生长得很好。”、“我们失去了在内地时所拥有的旺盛灵魂……像被移植的日本杉,一点一点地枯萎……无意间,我们都成了南洋呆的牺牲品。”
当时任职于台北帝国大学医学生理部的大喜多孝,也以樱花做比喻。日本人称“花之樱,人之武士”,寄托着日人自豪的武士道精神的樱花,移到台湾之后,却“红得像有毒一般,笨拙地开着”。
日治时期,前往台湾工作的日人逐渐懒散、思想迟钝,脑袋无法运转,变得跟自己曾经歧视的南方原住民一样痴呆。从当时的文献,不难理解热带适应不良是日人心中的恐惧,以及殖民政府首要面对的难题。
热带神经衰弱引发的原因是甚么?南向的大和民族是否会因此走向凋零?
2009年1月,一位男子在观察完股市情况后,在电脑前稍作休息。
光荣的象征,变成负面的标签
其实“神经衰弱”这个概念,最早在1860 年代,由美国神经科医生 George M. Beard 首先使用,用来解释身体与精神上的疲劳、紧张、慢**消化不良等,诸多找不到特定病因的身心症状。并且认为这是只有在美国这样“高度文明”的国家,人们因为生活步调太快且承受科技进展所带来的生活与文化冲击,以致过度使用神经系统而使神经能量耗竭,造成各种身心上的不适。
1860 年代的神经衰弱,类似现代“用脑过度”的概念,是文明进步的象征,是一种上流社会向往、有荣幸才可以得到的疾病。
至于“热带”神经衰弱的疾病概念,则是1902 年初期,西方延伸用来解释白人前往“热带殖民地”后,发生的一连串没有特定病因的不适,例如 Warwick Anderson 提出的“菲律宾炎”。但引发不适的原因,并非像高度文明的欧美是因为文明进步让脑力耗竭,而是热带殖民地“炎热难耐”的气候。
白人的皮肤无法抵抗殖民地炽热阳光、潮湿气候,使得身体降低生产热能与能量,导致一连串的机能耗损与负担。这样的医学理论,赋予当时前往殖民地的拓荒者冒险犯难、英雄的形象。
因此,早期在台日人出现一连串的热带神经衰弱症状时,即使身体懒惰精神不振,反而会出现为“国家发展牺牲小我”的认同与优越感,可谓是光荣的勋章。
但随着热带神经衰弱医学理论的转变,疾病的文化意涵也随之改变。
1920 年代,精神分析成为美国精神医学的主流理论,在这个医学理论的转变下,“压抑的**欲望”取代热带气候成为主要的病因。这时的病因被解释为:由于殖民地缺乏音乐会、戏剧等陶冶身心的文艺活动,只身在外的殖民工作者的欲望无法被调节、又无法得到满足,长期下来便憋出各种神经衰弱的症状。于是,热带神经衰弱从光荣的象征变成负面的标签。
热带神经衰弱的标签还没有被贴完。
图为日治时期的高雄明信片。照片中建筑物在太平洋战争时被炸燬,战后则在原地设立了高雄邮政第九支局。
日人移居台湾让体质退化?
“气候决定论”跟“退化理论”的论述出现,影响着1930 年代内地日本人,如何观看住在殖民地台湾的日本人。
美国地理学大师 Ellswo人体h Huntington于1915 年的着作认为,在不适合文明发展的“气候”中生存,即使原本拥有优良的基因,还是会退化成劣等体质。在这个欧美中心的思维中,美国北大西洋各洲与英格兰文明程度若以100 分计算,日本有83 到62 分不等,台湾则只有32 分。在台日人无疑是暴露在恶劣气候环境可能“体质退化”的高危险群。
“退化理论”则是源于德国的精神医学理论,认为饮酒、梅毒,或其他会刺激、伤害神经系统的疾病,造成的影响会经由遗传延续给下一代。遗传延续的不良体质与劣等基因,被认为是引发热带神经衰弱的原因。
于是,前往充满瘧疾、瘴癘之气、且炎热难耐的南方,饱受各样刺激的日人,被视为造成民族素质下降的“素质贫乏的日本人”,是与内地优良族群有区隔的“他者”。其后代更被贴上“湾生”、“第二世”等歧视的标签,被认为是婚姻中不理想的对象、是瑕疵品。
撇开遗传的论点,同样在日本有影响力的德语系精神科医生 Eugen Paul Bleuler ,从个人无意识心理的角度出发,认为**、个人生命经验、压抑等都会影响症状。但精神症状也可能是由“逃入疾病”(flight into the disease)的心理机转所造成,借以解决内在冲突、逃避外在困难情境、或谋求个人利益。
因此,热带神经衰弱患者也有可能是“逃入疾病”。他们因为无法适应殖民地生活,于是假借病痛引起关心或争取返乡机会。即使在台日人患者很少提到想要归乡的念头,此理论盛行的日本内地,对热带神经衰弱病患的歧视无疑又加深了一层。
图为2012年8月的台北街头。随着时间经过,日治时期的学者也开始用其他角度来解读神经衰弱的情况。
放下偏见,从“心”看病因
所幸1930-1940 年代任职台北帝国大学精神疾病学教室的中脩三教授,用“心因**”的角度切入,并引用森田正马的理论,为一同经历殖民地辛苦生活的同胞劝解。
虽然神经症状是由神经质的体质所引发,但这并非机能上的缺陷,反而造就了神经质患者更加敏锐、细致的觉察能力与更严格的自我审查。至于神经衰弱诸多病征,是因为对身体完美健康的强烈追求,才导致对本身微小的不适过度解读、提心吊胆。
中脩三教授还认为,自我意识强烈的神经质**格,是日本民族文化引以为傲的一环。从这点来看,神经衰弱的在台日人不但没有丧失原本民族的美德,反而在思乡的强烈情绪、与热带气候的荼毒下恪守岗位,为帝国的发展贡献自己。日本政府反而应该要提供更多的资源,改善殖民地环境、降低在台日人的身心负担。
同样的一种疾病,随着时间流转却有二元对立的文化意义。
热带神经衰弱各种医学理论此起彼落,并没有一个明确定见。以1920 年代为分界,早期是为国家牺牲受苦的光荣形象,之后却演变成不健康的心理、或有缺陷的体质,是退化与堕落的代表。中脩三的理论为热带神经衰弱患者,找回了一些尊严与骄傲。
从医学史的脉络,巫毓荃发现:“医学理论的暧昧,让站在不同立场交战的人们,都不难找到可以动用的理论资源。”
为什么研究“热带神经衰弱”
曾担任精神科医生、现于中研院研究医学史的巫毓荃,当初是在硕士班研究台湾殖民时期精神医学史时发现“热带神经衰弱”这个词汇。
巫毓荃提到,在日治时期,在台日人很常被诊断热带神经衰弱,是殖民政府非常重视的问题。由于病名在史料出现的次数太频繁了,巫毓荃于是展开研究。刚开始,巫毓荃只想描述分析当时的精神医学理论与实作,过程中却发现牵连的层面越来越广,政治、文化、社会上都有其意义。以至于参考的史料范围越来越广,非医学纪录的报纸、期刊,都包含在需要搜集的参考文献内。
“回顾这段历史,或许其中最引人注意的面向,就是一场疾病文化意义的战争。”巫毓荃提到,医学概念演变跟社会文化有连带关系,医学概念的演变不再是唯一的重点,医学跟政治、文化的共构关系更是该注意的焦点。
“之后我对医学史的想像就不太一样了。”巫毓荃表示,原本看似单纯医学议题的热带神经衰弱,在1930 年代的日本议会中,却成为往“中国东北”或往“南洋”发展两派的政治角力工具。对于殖民政府来说,深入研究热带神经衰弱更有其必要**,因为日人能在台湾生存而不变痴呆,殖民政府才有继续存在的理由。
同时,在解读热带神经衰弱相关的各派理论时,巫毓荃强调不能忘记存在其中的政治与文化意义。就像 Ellswo人体h Huntington 强调气候跟文明关联的气候决定论,虽看似有其合理**,却过度简化与西方本位,也可能造成复杂的政治与文化效应。
一个族群的文明形成,有很复杂的影响因素:地理、基因、历史、与现实,都很重要。若仅看见其中一项,例如基因,就有变质为种族主义论述的危险。从历史来看,以“种族”为范畴,很容易加强或创造偏见。
“必须非常小心,医学理论的建立与诠释,不该被特定意识形态或政治目的拿去使用。”巫毓荃提醒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