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拖拉机上考场
定的闹钟还没响,父亲却像个闹铃似的打破了宁静。父亲是个中学语文老师,课堂上经常一本正经地叮嘱学生:“考试的时候要学会超然于物外。”但是,一遇到我的人生重大关口,他就先自乱了阵脚。
高考那天,本来想睡个囫囵觉,结果父亲的脚步声,把一个梦给踩得支离破碎。耳边还时不时地响起他提醒母亲的声音:“该做饭啦……多煮几个鸡蛋……烙的油饼别太油腻,吃了不舒服……哎呀哎呀,热水先灌起来嘛,进考场的时候要先喝一点……不行不行,水喝多了又该上厕所啦。”
我再也睡不着了,翻身起床,开始摆弄需要带的东西。父亲走到我跟前,欲言又止,他生怕我落下了什么,又不敢多话,怕给我压力。左右为难间,父亲就只能站在一边紧盯着我看。
考前家庭动员会的时候,父亲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当年他去北京逛清华园的事,然后一阵感慨,仿佛不在清华园安个家,这辈子都白活了。
可我又不是妄想症患者,虽然在那个小城成绩还说得过去,但清华的门槛跟我隔着三条街的距离,累死我也跨不过去。于是他感慨他的,我忙我的,两不相干。就像那一天,他焦躁不安地数着表针,我却像个局外的人。
父亲是开着拖拉机送我去考场的。考场在10多公里外的县城,我本来打算搭公交车,父亲觉得等车有很多不确定性,比如晚点啦,堵车啦,人多挤不上啦……不确定的事情他从来不干,他喜欢把命运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
因为中午学校管饭,到考点后,我催父亲回家。父亲不急,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盯着我的一举一动,这让我很难堪。好多同学对着我嗤嗤地笑,他们大概从来没见过开着拖拉机送考生的家长吧?
我有些生气地撵父亲走,父亲虽然极不情愿,但也怕影响了我的情绪,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爬上了拖拉机。目送父亲走远,我开始调整情绪,把自己散淡的思维归拢到考前状态。一个战士上了战场,怕死也得往前冲,何况我还是个不怕死的。
没想到,第一场拿手的语文就考砸了。作文出了个什么来着?我现在都不愿意提及。据说很多人也都不愿意提及。本来以为是篮里的菜,结果都晃荡到篮外去了,一如一个少林拳的高手,虎虎生风的拳头,一下一下击打在棉花上。
数学考得还行,虽然最后一道题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但该拿的分还是都拿到手了。到了英语,有一半题目感觉都像是在蒙,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扑腾着想抓住点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然后,一场准备了3年的战役,结束了。
成绩出来的时候,我无悲无喜,因为我的估分跟成绩单只差5分。
那一年,我考上了一所学校的一个很奇怪的专业。准确地说,是被调剂到了那所学校的那个专业,我踌躇满志的高中理想,坠落在山谷里,碎成一地鸡毛。那个奇怪的专业,最终成了我赖以安身立命的招牌,并为此搭上了我全部的青春和梦想。
直到今天,二十多年过去了,每到高考那两三天,我都会莫名其妙地紧张,莫名其妙地盯着一个个作文题,遥想着当年身陷重围的窘况。
我常常问自己,再上一次战场,我还会让城池失守吗,还会把菜剜到篮外吗,还会守着那个奇怪的专业为稻粱谋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谁知道呢?(美丽羔羊)
我的戏精老师
我高中时的数学老师姓王,胶东人,口音和倪萍早年报天气预报一个味儿,极普通的一句话从她嘴里吐露出来便带足了喜感。
我们是王老师带的最后一届毕业班,别看她年龄大了,可精神头儿一点也不输年轻教师。王老师家住在校园南侧的教师宿舍楼,从她家到教室不过十分钟,她每晚都到教室转一圈儿,有时课间还给我们讲她家孩子的事。
王老师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爱学习,典型学霸,心烦了或无聊了便做几道数学题解闷儿。大儿子读小学时一次数学考试考了79分,回家后乐呵呵地把试卷交给王老师,王老师瞥了一眼成绩,二话没说,一脚将大儿子从里屋踹到外屋去了。王老师说她那次狠狠教训了大儿子一顿:供你吃、供你喝、供你穿,别的同学有的你一样不差,为何你才考了这么点分?
王老师说这话时目光斜睨绕教室一周,我等考试低分徘徊在中下游的同学瞬间感觉自己的屁股也仿佛被王老师凌空踹了一脚,忙低头在心里自我检讨:对不起吃进肚子里的饭菜,对不起披挂身上的衣服。
正在忐忑不安时,王老师突然将目光收回,笑嘻嘻地说,后来俺才知道,那次考试题出偏了,班里最高分就是79分,多数同学都不及格。大儿子这一脚白挨了,骂也白受了,但老娘打骂儿子只凭情绪,没道理可讲。
王老师谈起小儿子就一肚子气,小儿子从小不爱学习就知道调皮捣蛋,技校毕业后进了工厂干重体力活,也不好好干,老羡慕哥哥坐办公室,冬天有暖气烤着,夏天有风扇吹着。王老师谈到这里时目光又斜睨绕了教室一周,总结道:这怨谁呀,上学时不好好学习,工作后后悔了,晚了!现在俺大儿子是镇党委书记。小儿子,哼,早被单位领导开除了。
高考前,王老师动用了题海战术,我们每天做试题都要做吐了,想松懈时,王老师就在耳畔唠叨她大儿子小儿子的事,这鸡汤打下去,我们又满血复活了。有时家长给我们施加压力太大,青春期的小火山刚想爆发时,便想起王老师当年的凌空一脚,那么委屈的一脚,她大儿子都忍了,父母供我们吃喝穿,偶尔吐槽几句,即使说错,也忍了吧。
高考前一月,王老师对我们讲,这几天得保重好身体,千万不能生病,高考期间万万不能吃坏了肚子。她热情邀请,住校生可以去她家吃饭,如果觉得不好意思白吃呢,就自己买菜去她家做,毕竟自己做的饭菜卫生。这话王老师每天都在教室吆喝一遍,有同学小声嘀咕,王老师带两个班级数学,住校生算起来有四五十位,都去她家灶台上做饭,早饭得吃到中午呀。
王老师耳朵灵,听到了,笑嘻嘻地回,俺这是客套话,知道你们不去才这样说的,但有俺这句话,是不是心里感觉很温暖,带着这份温暖好好备战迎接高考吧,孩子们!
高考前一天,王老师又来教室转悠,又谈起了她的大儿子和小儿子。这次剧情有了反转,小儿子因调皮捣蛋被工厂开除后,自己单干,现在已经是公司大老板了,买房买车,经济上比大儿子强多了。说着王老师撸起袖子抬起手腕让我们看她的玉手镯,得意地说,价值一万多元呢,小儿子给买的。塞翁失马,谁也预料不了未来,尽力考就是了,考完就是胜利。至于考上哪所大学,考上与否,都不见得是坏事。考上好学校,将来走大儿子的路,顺顺利利;考不上,将来走小儿子的路,坎坷点,但有可能当大老板呢。两条路都是金光大道,俺看都不孬。
嘿,这王老师,捆绑了我们三年,临高考又来给我们松绑来了。
高考结束后,天空突降暴雨,校园里的百年老树都被狂风连根拔起,那晚我们班里的通校生和住校生都没回家,聚在宿舍里吃散伙饭。王老师穿着雨衣也来了,她说她不放心,过来看看,每年她最牵挂走出考场的学生,怕有些学生考试发挥失常,考砸了,心里难过想不开。她看到我们每个人脸上都乐呵呵的,她就放心了。
牵肠挂肚慈母心,我们哪能想不开呀,大儿子的路走不通可以转小儿子的路嘛。
那晚,终于熬完了高考的我们,借着王老师这句鸡汤大醉了一场。(马海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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